对于家族企业来讲，要实现家业的顺利传承，其中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对接班人进行成功的教育。随着笔者走访的日本老铺企业越来越多，对上面这句话的感受就越来越强烈。日本的老铺很多都是家族企业，创业家族一直实现着对家族事业的经营和管理，延续百年甚至千年。而对这些坚持家族经营的家族企业来讲，要实现家业的永续经营，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条件，就是必须保证自己选择的接班人是一个能够担当起大任，能够将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家族事业打理好，并能继续传承给他的下一代的人。

因此，老铺家族企业的经营者们在从上一代手中接过家业之后，除了要稳妥地经营和管理家业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就是为了实现家业的永续经营培养好自己的接班人。笔者长期以来在日本走访形形色色的老铺家族企业，对日本老铺家族企业的接班人教育方面也收集了不少典型的案例。在本文中，笔者介绍两个日本老铺家族企业接班人教育的小故事。   

半兵卫麸：新解龟兔赛跑

半兵卫麸创业于日本江户时代初期的1689年，一直以来从事食品“麸”（在中国被称为面筋，制作原材料是小麦）的生产与销售，前后经历过十次传承，迄今为止拥有经营历史328年。现任店主是第十一代玉置半兵卫，1934年出生于日本京都，现今83岁。目前，玉置半兵卫已经完全将店铺的经营管理事务交给了自己的大女婿养子玉置刚打理，而他本人仅参加演讲会等一些社会贡献活动。玉置半兵卫先生回忆，他小时候父亲曾给他讲过“龟兔赛跑”的故事。

父亲讲述的“龟兔赛跑”的故事

口述人：玉置半兵卫先生（半兵卫麸第十一代店主）

小时候，我们全家人都在一个房间里睡觉。我和父亲一起睡在一个被窝里，母亲和姐姐睡在另外一个被窝里。睡觉前，父亲经常会给我讲故事。有一天晚上，他给我讲了一个龟兔赛跑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片树林里，有一只兔子和一只乌龟⋯⋯”

⋯⋯

旁白：故事还是大家耳熟能详的那个故事。最终，一时一刻都没有停歇脚步的乌龟率先到达了山顶，赢得了比赛；酣睡的兔子由于自己的大意，输给了慢慢向前爬的乌龟。

⋯⋯

“哎，这只兔子，如果没有睡觉的话，肯定就是他赢了。”我为本来跑得飞快而最后却输给乌龟的兔子而感到遗憾。

“是啊。兔子的确是太大意了。不过，其实兔子知道他的速度快，知道跟乌龟比赛速度的话他肯定会赢，因此才会大意。而乌龟也知道自己爬的速度很慢，跟兔子比赛的话肯定会输。那么你来想一想，既然知道自己会输给兔子，乌龟为什么会答应兔子提出的要求，跟他进行赛跑呢？”

“这个⋯⋯”我无言以对。

父亲接着说：“兔子提出跟乌龟赛跑，是要跟乌龟比到底谁能最先到达那边的山顶，所以兔子的比赛对手是乌龟；而乌龟呢，他明明知道兔子跑得快，跟兔子赛跑的话肯定是会输给兔子的，然而却接受并参与了比赛，实际上，他挑战的是他自己，他要看看自己能否完全靠自己的力量来登上山顶。所以，乌龟的比赛对手是他自己。”

“嗯？对手不一样啊⋯⋯还是不太懂呢。”当时刚上小学的我虽然不能理解父亲的话，但却记住了父亲给我讲的龟兔赛跑的这个故事。

上中学时候的一天晚上吃过晚饭，我突然想起了父亲曾经给我讲的龟兔赛跑的故事，但记忆似乎有点模糊，于是问父亲：“记得小时候您曾经给我讲过一个龟兔赛跑的故事，那是什么意思来着？”

父亲头也不抬：“兔子跟乌龟赛跑，而乌龟却是跟自己赛跑。兔子明明知道乌龟跑得慢，却提出要跟他赛跑，就是说兔子通过跟比自己能力差的人比赛来寻找那种优越感和满足感，而实际上这并没有什么值得骄傲和满足的。乌龟却不一样，他表面上是跟兔子赛跑，实际上是在挑战自我，所以乌龟是伟大的。脑袋笨的人，如果能像这只乌龟那样每天坚持去学校学习，设定好自己的目标，每天学会10个汉字，坚持坚持再坚持，努力努力再努力，那最终肯定会取得好的成绩的。”

“哦，我好像明白一点了。”

“还有啊。”父亲抬起头瞥了我一眼，继续说：“乌龟可能从来没爬上过那个山顶，借着跟兔子赛跑这个事情，向自己挑战，一定要爬上那个山顶，所以对乌龟来讲即便是非常艰难的爬山，他也没有半途而废地放弃。你也要学习乌龟，决定的事情一定要坚持到底，不能输给自己。连自己都战胜不了的人，又怎么去战胜别人？而且坚持不断地向自己挑战的话，周围的人就会信任你，而你内心也会因此变得更加强大。”

“哦⋯⋯”

父亲停顿了一下，似乎开始自言自语：“乌龟勇于向自己挑战，这很好，很伟大。但在他到达大树下，看到正在酣睡的兔子的时候，如果他不是不声不响地超过去，而是把兔子叫醒：兔子，快醒醒，你这样睡在这里会着凉的，而且现在还在比赛呢，我会超过你的。那么，乌龟就更伟大了。对自己严格要求，对他人则是充满仁爱和体贴。”

“可那样的话，乌龟不是就输了吗？”我心里为乌龟着急。

现在想想也是很有意思，当时已经是中学生的我，在那时候也还是没有完全领会父亲想表达的意思。叫醒了兔子，乌龟的确会输，可是乌龟是在与自己赛跑，既然这样，那跟兔子比输赢又有什么意思呢？

旁白：龟兔赛跑的故事，相信我们每个人在小时候都听过。玉置半兵卫先生的父亲将其中的含义延伸到了另外一个全新的高度和境界：不能像兔子那样恃强凌弱；要像乌龟那样勇敢地挑战自己；自己决定的事情一定要坚持到底，不能输给自己；做人，对自己要严格要求，对他人则要仁爱和体贴。

玉置半兵卫先生曾经给我讲述的他自身的一段经历或许是对这个故事的诠释。

二战给半兵卫麸的经营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二战结束，玉置半兵卫先生作为第十一代经营者从父亲那里接手半兵卫麸的时候，半兵卫麸已是一无所有。背负着重建家业重任的他为了让内心变得强大，来到附近一间寺庙里，面对佛祖立誓：在重新将祖祖辈辈经营的老宅买回来之前坚决不喝一滴酒，不吃一块天妇罗。酒和天妇罗，是当时玉置半兵卫先生食品中的最爱，而他将自己的最爱作为禁忌对象，标志着向自己挑战。很多年以后，玉置半兵卫先生再一次来到那间寺庙：“在佛祖的佑护下，今天我终于将祖辈的老宅买回来了，非常感谢。从今日起请允许我解除当年所立下的誓言。”

塚喜集团：小学徒学扫地

塚喜集团创业于明治维新之前的1867年，迄今为止共走过了150个春秋，而今年也正是塚喜集团创立150周年。如今的塚喜集团，从事着和服、珠宝、毛皮、房地产等高附加价值商品的批发销售事业，现任总裁是第六代塚本喜左卫门先生。作为近江商人的典型代表，现今已是67岁高龄的塚本喜左卫门总裁始终严格地坚守着近江商人“三方好（卖方好、买方好、世间好）”的经营理念。

塚本喜左卫门有三个儿子，目前三人都在集团任职：大儿子负责和服事业部，二儿子负责珠宝和毛皮事业部，小儿子负责公司的财务和房地产事业部。现在，整个集团公司的具体事务都由三个儿子和员工负责，而塚本喜左卫门则主要负责把控集团公司的大局。

塚本喜左卫门曾向笔者讲过近江商人如何教接班人或刚刚来到店铺做工的小学徒扫地的故事。

近江商人如何教接班人扫地

口述人：塚本喜左卫门先生（塚喜集团第六代总裁）

我们作为近江商人的一员，从小就被灌输“三方好”的理念。而这种理念是如何被灌输和渗透到我们每个人身体里的呢？实际上就是在于教育。

就拿扫地这个最简单的事情来说吧。有天店铺里新来了一个小学徒，第一天上班，一大早到店铺里来的时候，店长已经在了，小学徒很紧张。见到店长之后，小学徒就说：“店长先生您好。我来了，我干点儿什么活好呢？”店长就拿起一把扫帚交给小学徒说：“去，把店铺前面打扫干净。”

小学徒从店长的手中接过扫帚，很是兴奋，因为这是他进入店铺之后的第一个工作，而且还是店长亲自吩咐他做的。由于年纪轻，力气也大，而且还很兴奋，因此舞起扫帚来脚下生风，左一扫，右一推，三两下就把店铺门口前面地面扫得非常干净。而就在这个时候，小学徒的头上却被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店长。

“住手，你看看，你把垃圾和落叶都推向了左边和右边，我们店铺门前的路面是干净了，但垃圾和落叶还在，根本不算打扫干净。”

店长从小学徒手里拿过扫帚，一边演示一边说：“扫地，应该用扫帚画圈，画着圈圈扫，将垃圾收起来，而不是往外推出去就算了。”小学徒又从店长手中接过扫帚，学着店长刚才画圈扫地的样子，放慢速度，认真地把刚才被自己推向四周的垃圾和落叶收了起来。

将店铺前面的路面垃圾装好处理干净之后，小学徒兴高采烈地跑回店铺中，来到店长面前汇报“店长先生，我打扫完了。”店长抬起头，问道：“我们店铺前面扫干净了，两边店铺的前面有没有扫干净啊？”

“没有。为什么还要扫别人家店铺前面呢？那又不是我们的店铺。”小学徒不解。

小学徒拿着扫帚又来到店铺外面，心里虽然很困惑，但因为是店长的命令，也不能不服从，于是就又按照刚才店长教给自己的方法，将店铺两边的其他店铺前面的路面也打扫干净。

“这回应该可以了吧？”小学徒看着干净的路面，心里想道，又兴冲冲地跑回店铺里等待来自店长的表扬：“店长先生，我两边都扫干净了！您可以出来检查一下。”

店长这次没抬头：“路面干净了，那路边的水沟呢？你打扫干净了吗？”

“水沟也要打扫？”这次小学徒只是在心里想了一下，没再多问，又拿着扫帚跑出店铺，来到路边的水沟。“哦，的确是有不少落叶在里面。”于是小学徒就又开始忙碌起来：清理路边水沟里的落叶和垃圾。水沟里面的落叶和脏物终于都打扫干净了，水沟里的流水也似乎变得清澈了。小学徒直起腰，刚要回身去店铺跟店长汇报，不知什么时候店长却站在了他身后。

“辛苦啦。”店长对小学徒说，拉着小学徒来到店铺的马路对面，对小学徒说：“回头看看我们的店铺吧，感觉怎样？是不是觉得非常整洁漂亮？心情是不是也非常舒畅？这是因为我们店铺的前面，店铺的两边，店铺前面路边的水沟，都被你打扫得非常干净。看到这样的店铺，你自己心里会很舒服，其他人，我们的客人，也肯定会觉得很舒服。做任何事情，都不能只考虑自己，自己好就行了，我们近江商人对任何事情都要用‘三方好’的思维方式来考虑问题。”

小学徒虽然没怎么听懂后面的“三方好”，但他也从心里觉得整个店铺被自己打扫得非常干净和漂亮，有很大的成就感，同时又受到店长的表扬，心情大好，干劲儿就更足了。

我们近江商人就是这样，通过日常中的各种场景来教育新员工或接班人。不能把垃圾推到旁边，这寓意着在工作和生活中遇到问题的时候不能推卸责任，而是要敢于面对，将责任和问题推到一边，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打扫完自己店铺的前面路面，也帮两边邻居的店铺打扫干净，从小就教他们奉献的精神，将“三方好”作为思考问题的原点，并且让他们养成这样的思维习惯。能做到“三方好”，才算是合格的近江商人，生意也才会越做越好；而只有形成了这样的思维习惯，他们在遇到各种事情的时候才会自然而然地按照“三方好”来做出自己的判断。所以我们在教育接班人的时候也会强调“能力＜努力＜生活习惯”。一时的成功需要能力，一个人一辈子都成功就需要不断地努力，而一个家族世世代代都要取得成功，就需要每一代家族成员都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

旁白：扫地，日常生活最简单的一件小事，却被近江商人当作渗透经营理念和思维方式的重要工具，生动形象地用在接班人或员工的教育上。正因为是扫地这样的小事，年轻的接班人或新员工能够相对容易地完成，这可以让他们能在早期就从工作中体会到成就感和乐趣，也就会更容易认同近江商人的“三方好”的经营理念和思维方式。塚本喜左卫门总裁曾告诉笔者，对于那些不按照“三方好”这条基本的思维方式来处世经商的人，近江商人通常采取的做法是“强制性隐居”，即我们平常所说的“封杀”：“这种不遵循近江商人基本规矩的人，如果让他继续经营企业，最终的结果肯定是会损坏我们近江商人的整体声誉，所以我们必须出面维护近江商人的整体利益⋯⋯”

塚本喜左卫门总裁曾经告诉过笔者，他们塚本家族都有早起的习惯。他父亲在世的时候每天凌晨3点钟起床，而他本人则一直是凌晨3点半起床（晚上一般是22点半就寝）。起床之后，第一件事情是带着家里的爱犬出去散步30分钟，4点回到家之后洗漱完毕进入书房，开始根据日程表来规划一整天的事情，然后就是打开电脑，处理和回复收到的邮件。5点半左右开始吃早饭，整理行装并从家里出发，一般在6点半到达公司。已经是67岁的塚本喜左卫门总裁努力工作的精神令我们震撼，而塚本喜左卫门总裁如此说：“努力工作也是一样，‘努力’这件事情本身非常辛苦，需要毅力和坚持，但如果我们把‘努力’这个事情变成我们的生活习惯，习惯性地就努力了，那就不会觉得‘努力’很辛苦了，因为已经习惯了。”

从日本老铺家族企业的接班人教育想到的

正如塚本喜左卫门总裁所说的，接班人教育在整个家族企业传承中的重要性毋庸置疑。相信日本的老铺家族企业的做法，会为我们提供一些有用的提示。两个百年老铺家族企业的与接班人教育相关的小故事，其实有着以下三个主要的共通特点。

首先，两代人之间存在着密切的交流和沟通。无论是玉置半兵卫家族也好，还是塚本喜左卫门家族也好，从对现任店主（总裁）的访谈中，我们可以发现，每当谈及父亲，他们都能说出很多自己与父亲之间的美好回忆。其实之所以父子之间会有如此密切的交流和沟通，可能还与那个时代、社会环境有关。玉置半兵卫在介绍父亲的时候，曾告诉笔者父亲跟他说的所有事情从来都是口头传述，偶尔在解释某个汉字的时候，会用树枝或小木棍写在地上，或者用手指写在玉置半兵卫的后背上。“正是因为没有笔和纸，没有记录下来，所以我只能用心记住。记不住的时候就再去问父亲。”玉置半兵卫说。

应该说，在日本传统的男权家族社会里面，采取这样的直接对话进行交流的做法应该不是主流。众所周知，日本久盛不衰的国民体育运动项目是棒球，而抛接球就非常自然地成为日本一般家庭父子之间互动和交流的重要方式。对此，笔者又想起拥有1210年经营历史的传来工房的桥本和良社长曾经对笔者说：“别人家父子都是通过抛接球来进行互动和交流，而我家不一样，我家是练习相扑。我父亲喜欢相扑，他长得非常强壮，因此我小时候就总是跟他练相扑，也总是被他摔到一边。所以现在我也非常喜欢相扑，大学生的时候参加的社团也是相扑部。我感觉这种身体的直接接触，比抛接球更容易增进与父亲的交流和沟通。”

其次，上一代经营者通过身边所发生的事情对下一代接班人进行教育，这样的做法可以让接班人能够更加直观的理解。不是给年纪还小的接班人讲一些难以理解的大道理，而是将这些大道理先在自己的心中理解透，再将它们用日常生活中的容易理解具体操作的内容表达出来，这也许是教育方法论中最大的智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