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春节的记忆:故乡祭祖

编辑:日期:2018-03-15

它好像很有味道,我们都曾盼望着它的到来,抑或疾步朝它赶去。在烟花绽放的刹那,火光染天,笑声爽朗。它好像又有些乏味,在我们毫无觉察之间,它自己悄悄地来了,带着丝缕仪式感。于是,我们的感知系统和记忆系统受到刺激,于是,这块大地上开始了一场人口大迁徙,似乎有几分期盼,似乎有几分沉重,似乎又是例行公事,回到那个叫做故乡的地方。烟花绽放时分,大家很自然地举起了酒杯,不知道为什么而干杯,也都干了。

春节,作为中国最隆重的传统节日,它的味道——年味儿,虽从传统里来,但似乎又与传统渐行渐远。于是乎,年味仿佛都装进了记忆里,这也不甘心,还将口一捏,封存了起来。


梁实秋:北平年景,祭祖先是高潮

梁实秋对年味的总结很质朴。“过年须要在家乡里才有味道,羁旅凄凉,到了年下只有长吁短叹的份儿,还能有半点欢乐的心情?而所谓家,至少要有老小二代,若是上无双亲,下无儿女,只剩下伉俪一对,大眼瞪小眼,相敬如宾,还能制造什么过年的气氛?”

他记忆里的北平年景好不热闹。家家忙着把锡香炉、锡蜡签、锡果盘、锡茶托,从蛛网尘封的箱子里取出来,作一年一度的大擦洗。宫灯,纱灯,牛角灯,一齐出笼。年货也是要及早备办的,这包括厨房里用的干货,拜神祭祖用的苹果干果等等,屋里供养的牡丹水仙,孩子们吃的粗细杂拌儿。蜜供是早就在白云观订制好了的,到时候用纸糊的大筐篓一碗一碗的装着送上门来。家中大小,出出进进,如中风魔。主妇当然更有额外负担,要给大家制备新衣新鞋新袜,尽管是布鞋布袜布大衫,总要上下一新。

祭祖先是过年的高潮之一。祖先的影像悬挂在厅堂之上,都是七老八十的,有的撇嘴微笑,有的金刚怒目……这时节孝子贤孙叩头如捣蒜,其实亦不知所为何来,慎终追远的意思不能说没有,不过大家忙的是上供,拈香,点烛,磕头。紧接着是撤供,围着吃年夜饭,来不及慎终追远。


莫言:山东高密,一个神秘的仪式

除夕这天下午,女人们带着女孩子在家包饺子,男人们带着男孩子去给祖先上坟。而这上坟,其实就是去邀请祖先回家过年。等饺子熟了,父亲端起盘子,盘子上盛了两碗饺子,往大门外走去。男孩子举着早就绑好了鞭炮的竿子紧紧地跟随着。父亲在大门外的空地上放下盘子,点燃了烧纸后,就跪下向四面八方磕头。男孩子把鞭炮点燃,高高地举起来。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父亲完成了他的祭祀天地神灵的工作。

神秘的仪式已经结束,接下来就是活人们的庆典了。在吃饺子之前,晚辈们要给长辈磕头,而长辈们早已坐在炕上等待着了。“晚辈们磕了头,长辈们照例要给一点磕头钱,一毛或是两毛,这已经让我们兴奋得想雀跃了。年夜里的饺子是包进了钱的,我家原来一直包清朝时的铜钱,但包了铜钱的饺子有一股浓烈的铜锈气,无法下咽,等于浪费了一个珍贵的饺子,后来就改用硬币了。”



大家贵族:年事中,祭祖是头等大事

平常人家过年的景象,热闹而充满趣味和神秘感。那么,大家族里的年味又是怎样的呢?在曹雪芹虚实之间的笔触中,我们得以窥见:上下人等,皆打扮的花团锦簇,一夜人声嘈杂,语笑喧阗,爆竹起火,络绎不绝。

 “当下已是腊月,离年日近,王夫人与凤姐治办年事。”腊月刚到,就开始治办年事。到了腊月二十九日,各色齐备,两府中都换了门神、联队、挂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宁府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塞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照,点的两条金龙一般。”

征收年例、除旧迎新、全家祭祖、阖家守岁、礼拜尊长、散压岁钱、进宫朝贺、元宵取乐……拜年吃酒,迎来送往,数不过来的礼节与规矩。不过,除夕祭宗祠才是荣宁二府年事中的头等大事。

荣宁二公,宁公居长,所以宗祠设在宁国府。年前,宁国府贾珍那边先把宗祠打开,派人打扫,收拾供器,请神主,又打扫上房,以备悬供遗真影像。此时,二府内外上下,一片忙忙碌碌。

祭祖的时间在除夕,也就是年三十,这是过年最重要的仪式。贾母有诰封,须先进宫朝贺,然后来到宗祠,诸子弟们早已经列队迎候。主祭人本来应该是宁府的嫡长子,但因长子贾敷八九岁就夭折了,于是由次子贾敬主祭。虽然这位敬老爷不理家事,平日里只住在城外和道士们一起炼丹烧汞,一心想成仙,但年关祭祖之大事,他是无法推卸的。陪祭为贾赦,余次贾珍献爵,贾琏贾琮捧帛,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毯,守焚池。祭祀开始的时候,有青衣奏乐,共献爵三次,然后次第焚帛奠酒,之后所有参加祭祀者一起行礼。

祭罢宗祠,众人又围随着贾母再到正堂向祖宗遗像礼拜。这里是怎么布置的呢?“影前锦幔高挂,彩屏张护,香烛辉煌。上面正居中悬挂着宁荣二祖遗像,皆是披蟒腰玉;两边还有几轴列祖遗影。”

家人和小厮一律在仪门之外,贾府子侄挨次列队于仪门至正堂的廊下。正堂门槛外面是贾敬和贾赦,门槛里面是众女眷。只有贾蓉因是长房长孙,也随女眷在槛内。每当一道菜上来,都是先到仪门,再按次传至贾敬手中,贾敬传贾蓉,贾蓉传其妻,再传凤姐、尤氏等。到供桌前,才传给王夫人,再由王夫人传给贾母,最后经贾母捧放在供桌上。供品摆放完之后,贾母拈香下拜,这时,贾府一族之人也悉皆跪下。

这一跪是个什么场景呢?“将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花团锦簇,塞的无一隙空地。鸦雀无闻,只听铿锵叮当,金铃玉佩微微摇曳之声,并起跪靴履飒沓之响。”这景象,壮观到限制想象力。

一直到正月十七,贾府宗祠的大门才关上,供奉的祖宗影像也都收了起来,但在祀祖的活动结束时还要行一次集体礼。

祭祖是过年最大的礼仪。周汝昌在《祭宗祠》一文中,也强调过在当时的社会形态下“礼”的重要性。在祭祖这样的仪式中,史老太君最珍爱的宝玉,在整部书里戏份最多,也只能捧香,不得“抢镜”。


寻找年味:故乡,家人,团圆,祭祖

开祠祭祖自不是封建贵族所特有,年关除夕,平常人家也不例外,只是排场可能小了许多,但礼仪照样。在清代,祠堂被广泛兴建,“居家变祖祠”得到普遍的提倡,常常是“每一村落,聚族而居,不杂他姓其间。社则有屋,宗则有祠”,以祠统家。

“从基层上看,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以前,村子里几百年来老是那几个性,从墓碑上就可以清清楚楚地去重构每家的家谱。如社会学家费孝通所言:“以农为生的人,世代定居是常态,迁移是变态。”“生于斯,死于斯,常态的生活是终老是乡。”

但在时代的进程中,迁移成了常态。于是,我们变成了时代的客人,把一个陌生的地方变得熟悉,把一个熟悉的地方变成怀念。当然,故乡也并未如烟,就算她成了地图上某个点,那也是我们的来处,那也是多代人的记忆。

其实,最地道的年味,都在这记忆里。老舍先生最怀念的,是他小时候过的年。“早起拉开窗帘举目望去,一夜之间,外面已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今年冬天雪下得少,似乎缺了一点气氛。这场雪的到来,提示着人们,年已经不远了。是啊,又要过年了,甚至能看到被大雪压弯的树枝也在抖动着春的喜悦。”

不过,时空转换,他也深切地感受到,年味在变淡,甚至没有太多的期盼。“在繁忙的都市里,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年味越来越淡,有的时候马上过年了,才想起来。”

对今天的人们来说,春节最大的意义可能莫过于与家人团聚。故乡、家人、团圆、祭祖……这些怀念的、割不断的、喜悦的、追思的,都在指向同一个秘密:客从何处来——我是谁?答案在家谱里——在家谱里的故事,寻找我们的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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