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自由的因果关系

编辑:日期:2017-08-02

老齐在一位朋友抑郁症过世之后,开始反思他自己的不快乐,他不断增长的财富并没让他获得他渴望的自由。为了追求精神自由,他做了各种尝试,比如去商学院读书以期获得知识、认同和新的圈层,他试图皈依某种宗教来克服焦虑寻求一种心灵的寄托,他试着参与各种运动以对抗衰老带来的无力感⋯⋯很多努力之后,那份被束缚的焦虑依然如影随行。

从摆脱束缚到获得新的依赖是否是必然的循环往复?挣脱所有原始纽带的缠绕是否使人变得更加孤立,必须进入新的束缚?独立与自由是否就是孤立与恐惧?是否存在一种自由的状态,其中个人作为独立的自我存在,积极地与世界、他人及自然连为一体?

自由有两方面的含义:一方面是,冲破了传统权威的束缚获得了自由,并成为独立个体,但他同时又变得孤独和无能为力,成为自己之外的目的的工具,与自我和他人疏离;不仅如此,这种状态伤害了自我,软弱感使他欣然臣服于新型权威的奴役。另一方面,积极自由则意味着充分实现个人的潜能,因为整个人有能力进行自发生活。康德(Immanuel Kant)曾经提出的“先验自由”的内涵也包含两方面,一是它意味着对经验世界的独立性,其摆脱一切机械因果性的约束,这是消极意义的自由;另一方面它意味着自行开始一个因果系列的原因性,所谓积极意义上的自由。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说,“在实践的理解中,自由就是任意性对于由感性冲动而来的强迫的独立性。”前面的系列专栏中我们提到,积极的自由需要通过自发性的爱和创造性的劳动获得。那么,何谓自发性?

 

自我与伪自我

自发活动就是自我的自由活动,拉丁文词根是sponte,其字面含义是人的自由意志。所谓活动不是指“做某件事”,而是一种创造性活动特征,能够在人的情感、理性、感觉经历及意志中起作用(Erich Fromm,艾瑞克·弗洛姆)。 自发性的前提是建立在完整的人格理念上的,只有理性和人性获得统一,自发活动才成为可能。

生活在现今时代的个人日益孤立和无力,于是常常会产生两种逃避方式:权威主义性格的逃避和强迫性趋同的逃避。

努力摆脱束缚的老齐先是通过期望臣服于新的权威来逃避孤独,他有时在主观意识上认为自己是自由的,然而他所有的努力只是使他从摆脱一种束缚进入另一种束缚。老齐似乎很少感觉自己真的自发为工作和生活做出过自己的决定,似乎一直有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他。老齐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上面有哥哥姐姐,下面有弟弟,在童年到少年的日子里,老齐几乎没有感受过自己的存在,也许是他刻意不让自己存在。父亲和母亲关系非常恶劣,父亲酗酒,经常撒酒疯打骂母亲和孩子们;他上学的时候,稍有过错回家就会招来一顿暴打。因为害怕激怒父亲,他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最好所有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他,这样他才感到安全。他没有个性,因为在他出生的家庭中“个性就是找打”。

在我们的文化中,对个性和自我的驯化实际上最早从对儿童的训练培养就开始了,教育的结果常常使孩子的自发性受阻,外加的感觉、思想和愿望取代了原始心理活动,而最早要压抑的感觉便是鄙视、厌恶、破坏性和悲剧感。教育过程的根本目的之一便是除掉这种敌对的负面反应,从而使大量自发的情感被抑制并被伪情感代替。自发性受阻的结果是生命受阻,受阻的生命使个性就像砂粒一样从人生的指缝中缓缓溜走。尽管如此,现代人紧紧地攥着个性这个概念不放,期望与众不同。人们渴望与众不同,渴望生活,但是经过教育改造之后,伪自我最终取代了原始自我,而原始自我恰恰是自发精神活动的原动力。伪自我只是一个代理,以自我的名义代表的却是人被期望扮演的角色,以至于所有的兴奋与激动,如吃喝享乐工作学习都不是自发的。在现代历史的进程中,国家的权威取代了教会权威,良心权威取代了国家权威;到了我们这个时代,常识与作为趋同工具的公共舆论之类的匿名权威又取代了良心权威。我们把自己从旧式的公开审理中解放出来,却不知不觉把自己又变成了某种新权威的牺牲品。

老齐的人生似乎就是被生活和环境拖着走到今天的。高中毕业找不到工作就到南方打工,在工厂学了些技术,就被几个工友忽悠着一起出来从作坊开始创业,改革开放给了他赚钱的机会,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就在狭小的活动范围里找了个适龄的女人结婚。老齐被命运和周遭的环境推着一步步走过来,走得久了就习惯了,他也无法分辨生活背后到底是自己的意愿还是周围人的意愿。

对现代人来说,自由的含义究竟是什么?如果说自由就是摆脱外在束缚、按照自己的意志支配行动和思想,那么,趋同于匿名权威的现代人已迷惑于自我与伪自我,表面上乐观进取,实际上却被一种深深的无能为力感牢牢控制,并由此更加被迫趋同。自发意志的缺乏加剧了行为趋同的必要性。老齐只有严格按照周围人期望的样子生活才能确信人生有意义,以避免遭受孤立。

 

碎片化的存在

原创性的思想也与感觉和情感一样遭到扭曲。教育本应鼓励原创性思想,但事实上却时刻准备好把既有思想灌输到人的脑子里,似乎只要知道越来越多的信息,就能获得知识,学生被越来越多的知识灌输着,根本没有时间思考。然而过多的信息同缺乏信息一样,都是思考的障碍。个人最大的力量基础在于人格最大限度地整合,这意味着要以最大限度地认清自己为基础。

认识你自己是人获得力量和幸福的根本要求之一(Erich Fromm)。我们的生命以获得自由之名被无数新旧权威碾压成碎片,又将许许多多小碎片拼凑起来,我们在困惑和恐惧中盯着那些小碎片看个不停,似乎想从碎片中寻获一个完整的自我。老齐感觉自己的生活就是无数的碎片,他无论怎么努力,仍然感觉自己是被撕裂的,他不知道哪一部分才是真正的自己。当然,所有创造性思想及其他创造活动无疑是与情感密不可分的,然而理性成了狱卒,天性则成为囚徒,于是人格的理性和情感同时受到了戕害,自我受阻导致原创性受阻。

爱的能力

最让老齐感到无力的是感情,童年的家庭关系让他对爱情、亲情都非常迷惑。从小缺乏亲人关怀的老齐既无法感知爱,也没有能力去爱,甚至亲密的情感都会让他感到恐惧。到适婚的年龄,周围的人都结婚了,老齐遇到差不多的女子就结了婚,仿佛结婚就是一件应该发生并需要发生的事情。很快儿子出生了,这个时候正是老齐忙于创业的关键时期,他并没有对孩子投入足够的关注,一眨眼的功夫儿子就长大了。见很多朋友把孩子送到国外读书,于是儿子高中的时候也被老齐送到了国外,结果儿子混到大学毕业回国,英语还说不利索。回来后,儿子整日不务正业,和一些狐朋狗友混在一起。朋友们的孩子都纷纷回公司接班,太太不断要求他让儿子回到公司来工作,于是老齐也让儿子回到自己的公司。儿子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公司的高管、员工都不敢招惹他,也不敢给他正经事做。老齐面对儿子的时候,总是感到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爆吵的结果就是不欢而散。老齐感到儿子跟他之间的陌生感和他与他父亲的陌生感如出一辙。老齐和太太的交流也非常有限,更谈不上有什么感情,早已是事实分居的状态。老齐似乎想不起曾经自发地爱过什么人。

童年时爱的缺位让老齐一直对情感既渴望又恐惧,他渴望被关爱,但当关爱来的时候他又会立即逃离;他有时也想表达对亲人的关怀,但柔软的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除了给钱他似乎想不出有其他的方式表达关爱。如果陪伴是对家人最重要的爱的表达,在这方面过去老齐显然是非常欠缺的。终于老齐开始尝试每周安排一次固定的家庭聚餐时间,并且努力放下他的指责和评判。他开始试着去了解他的家人,特别是他的儿子,至少他开始试着倾听。当他试着放下对儿子的成见,忽然发现儿子也没有那么糟心,比自己年轻的时候更勇敢、更聪明、更帅、更有勇气不妥协,而当他放下自己的权威时,儿子竟然开始表现得有些腼腆。老齐忽然发觉他和儿子都缺乏存在感,他是在父亲的暴力中选择让存在感隐身,儿子是在父亲的漠不关心中选择让存在感革命。老齐不确定和儿子是否能最终彼此接受,但这种或许出于本能发自内心的好奇让他感到愉快。

 

自我觉醒与自我实现

自发行为被视为克服恐惧孤独的方法,同时也用不着牺牲自我的完整性。因为在自我的自发实现的过程中,人重新与世界连为一体,与人、与自然、与自我连为一体。

自发性有两个组成部分:爱和劳动。爱是自发性最核心的组成部分。爱不是把自我完全消解在另一个人中的那种爱,也不是拥有另一个人的那种爱,而是在保存个人自我的基础上,与他人融为一体的爱。爱的动力特性恰恰在于它的两面性:一方面爱是克服分离状态的需求;另一方面,它又导致一体化,但并未消灭个性。劳动是自发性的另一个组成部分。劳动并不是为逃避孤独而从事的强迫活动,不是以劳动主宰资源或者崇拜自己用双手创造的劳动果实,甚至受劳动果实的奴役;劳动是一种创造,人在创造活动中与自然融为一体。适用于爱和劳动的也适用于所有自发活动,无论是实现感观欢乐还是参与共同体的政治生活。

人的自发活动在更高的基础上解决了自由和与生俱来的根本矛盾—个性的诞生与孤独的痛苦。自由扩大的过程并非恶性循环,人可以自由但并不孤独、有批判精神但并不疑虑重重,这种自由的获得要靠自我实现。弗洛姆说,拥有物质财富或者情感和思想之类的精神财富都不能算真正有力量,能使用和操纵某些对象,也不能算真正有力量,只有在我们的创造活动中真正与之相连的无论是人还是无生命的对象才真正是我们的力量。只有源于自发活动的特性才能赋予自我以力量,才能成为自我完整性的基础。老齐的自卑感和软弱感的根源在于:他从未自发表达他的感觉和思想,其结果必然是用周遭他人的行为准则和理念取代他的自我。他忽然有一天意识到那并不是他自己,这一刻他的自我真正开始苏醒。他开始正视痛苦和焦虑,那恰恰是寻找自己正确的位置和生命的意义的开始。老齐觉得也许自己也是个积极有创造力的人,而生命意义恰恰是生存活动本身。

积极自由就是实现自我。自我的真正成长总是以人的独特性为基础的成长。真正培养自我的独一无二性是人类文化最有价值的成就,可现在恰恰是这个成就正面临着威胁。自我的实现不仅要靠思想活动,而且要靠全部人格来实现,要靠积极表达情感和理性的潜能来完成。积极自由在于全面完整的人格的自发活动。具有内在的心理状态能使我们确立自己的个性、摆脱外界的权威,由此获得的自由才是永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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