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工作的城市—巴尔的摩市，有一个经营了六十几年的高档超市 Eddie’s of Roland Park，它是一个家族企业。第一代Victor Cohen是来自东欧的第一代移民，1944年的时候他在巴尔的摩市开了一家小肉铺，然后逐渐把它扩大为超市。和许多第一代的家族企业老板一样，他工作比谁都努力，他的小孩也从小就在店里帮忙。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期，他的健康出现了问题。医生告诉他，想要活下去，就要把超市卖了或者交给子女。因为舍不得把一生的心血卖了，所以他选择了后者。他有两个女儿，小女儿已经嫁到外地，不太可能搬回来。大女儿Nancy未婚而且住在本地，刚拿到心理咨询师的执照并找到了工作，正要开始执业。把超市交给Nancy管理似乎是个比较好的方案。但这个方案有一个问题：大女儿没兴趣接班。

接班大概是家族企业研究以及实务上最受大家关心的议题。尤其随着很多第一代的家族企业领导人逐渐进入退休年龄，年轻一代逐渐成年，接班人培养和选择在近几年成为热门话题。不过很多时候，学者以及企业家较少讨论接班人的意愿，似乎只要老一辈愿意，子女就有责任接下家族企业的棒子。家族责任虽然听起来老套，但似乎真的能够说服子女承担领导家族企业的责任。

以日本家族企业为例子

以邻国日本的百年老店做例子。许多去过日本旅游的读者可能都发现日本有很多小店家已经在家族里传了四、五代，甚至更久。这其中，日本艺道武术流派特有的“家元”制度大概可以说是家族继承的极致表现。一般来说，家元是一种流派传承的“拟家族”关系。在这个制度底下，武道、插花、古琴等流派都有一个最高的掌门人，也就是家元（有时也称宗家）。正式入门的学生以及学生的学生都是这个流派家族的一部分。在一个流派里，家元就是大家长，通常也是技艺的最高标准。虽然大多数的学生和家元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同一个流派的成员之间长幼有序，平时要互相支援，逢年过节的礼尚往来更是少不了。即使学生学艺完成出师，仍然和老师保持紧密的联系。

虽然流派技艺传承可以广收门人，不限血缘关系，但是有些流派家元的传承就只限家元的子女。有些时候即使流派遭受极大的困难，也有子女挺身而出继承家业，确保技艺可以流传下去。日本的剑术流派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例子。喜爱日本动漫或者武士电影的读者可能都听过“示现流”、“香取神道流”、“天然理心流”等剑术流派。在十七世纪的时候，日本民间习武风气大盛，全国大概有五百多个剑术流派，但是在十九世纪后半叶，明治政府颁布禁刀令和军队现代化之后，剑术道馆生意一落千丈，到了二十世纪初，全日本只剩二十几个剑术流派。这还不是日本剑术流派最惨淡的时候，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为了防止军国主义复辟，盟军全面禁止各式武道的教学，其中包括剑术。盟军的禁令虽然在后来有所松动，但是在百废待举的战后，传统剑术这项技艺基本上没有太多市场价值了。

出身名古屋一代的柳生家族自然也面临同样的经济压力。柳生家族从十六世纪日本战国时代末期开始就以柳生新阴流剑术闻名。战国结束，日本进入江户时代，柳生家和德川幕府一直有很紧密的关系。从第二代德川幕府开始，柳生一族成为德川家的剑术指导，享有诸侯的待遇。明治维新后，柳生家族是皇宫警察队的剑术指导。从1565年立派到今天的2017年，柳生新阴流已经传到了22代。除了柳生本家的武术之外，四百多年来也有很多优秀门生自立门户。因此，说柳生家是日本剑术最重要的流派之一并不夸张。

由于柳生家历代都是由尾张藩（今日名古屋地区）德川家剑术指导，因此有少部分的情形是由姓德川的尾张藩主接任宗家。除了这些例外情形之外，柳生新阴流的剑术历来的传统是一定由柳生家的男丁继承。大家熟悉的长子继承制度虽然是日本跨代财产继承的主要模式，但是也有像柳生家这种例外。柳生新阴流的第二代宗家柳生宗矩就是石舟斋宗严的第五个儿子，而不是长子。在以后的四百多年里，很多柳生新阴流宗家都不是嫡长子，但是或许也因为这个弹性，柳生家一直能够从宗家的儿子中找到有能力且有意愿接班的年轻一代。不过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除了盟军的禁令外，柳生家也面临着严重的接班人问题。当时，柳生新阴流的第二十代宗家是柳生严长，他有三个儿子。老大、老二从小就和父亲学习剑术，老三虽然也跟着学，但他对剑术没有兴趣。在柳生严长的规划里，未来的第二十一代宗家应该是老大和老二的其中一个人。

但是由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柳生严长寄予厚望的长子和次子都战死，只剩老三柳生延春。因为预定要接班的两个哥哥已经不在人世，柳生严长希望柳生延春能够努力把宗家的位子接下来。对年轻的柳生延春来说，这是一个很大的难题。

首先，柳生家四百多年发展累积下来的剑术相当复杂，学习过程漫长，他得重新打根基；其次，因为名古屋被美军空袭，建于江户时代的柳生新阴流道场被烧成灰烬。盟军的禁令对他们的开班授徒有很大限制。这个时代的柳生新阴流宗家要面对的是救亡图存的挑战，而不是封建诸侯或者皇宫剑术师的财富和荣耀。另一方面，柳生延春1950年从早稻田大学文学部毕业以后成为老师，有一份稳定又受人尊重的工作。事实上，他是四百多年来第一个不是以“剑客”或剑术师范为职业的柳生家男丁。但柳生延春决定开始剑术修业，并在1966年继承柳生新阴流，成为第二十一代的宗家。

 

家庭关系很大程度上决定下一代接班意愿

尽管目前的统计资料指出，多数家族企业第二代对接班都缺乏兴趣，但是像柳生延春这样放弃自己原本的职业规划，回来领导家族企业的例子实际上在世界各地有很多案例，并不是日本或者亚洲文化下的特殊产品。这些接班人多半都有自己的专业，但是为了成为家族企业的领导人，他们必须从头学起，这是个不小的生涯转变。如果完全从个人生涯规划的角度看，这些接班的第二代必须付出相当大的代价。他们愿意付出这个代价，表示他们很在乎家族或家族成员的未来。如果说家族企业的年轻一代接班意愿低落是常态，那么为什么有些子女又愿意在事业困难的时候站出来呢？他们站出来是不是只是因为对家族的责任感呢？其实，答案可能就在每一个人的家庭里。

让我们回到文章开头的故事。Eddie’s最后没有被卖掉，大女儿Nancy在妈妈和婶婶的劝说下接掌了家族企业，并在不久之后把Eddie’s扩大为两家，同时把家族的生意多元化。虽然这个超市不大，但是它已经成为巴尔的摩市民的共同生活记忆，也是高服务品质的标杆。Nancy在多年后接受访问时说，她原本一点都不想接下超市，但是她知道这个超市就像她父亲的另一个小孩，卖掉超市就好比卖掉骨肉。她不忍心父亲年纪大了还要经历这种打击，于是就放弃了自己的职业生涯规划，接下了超市。

2005年，南非学者在研究中小型家族企业接班人意愿中发现影响二代接班意愿的最重要因素可能是家庭关系。如果家人之间很亲密，那么年轻一代接班家族企业的意愿会高很多。虽然严谨的科学证据依然有限，但是我们很清楚亲情的力量。这个力量让很多父母、子女能够共同度过人生的每一个起起伏伏。我想，如果家族企业的领导人能花更多心思在亲情的经营上，接班人意愿可能就不会有太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