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辞路,简单地说,就是鄂西山区的老人们在生前自己身体力行地举行一场“人生告别仪式”。在自觉来日不多的时候,他们会选择一个恰当的时间走访自己的亲朋好友,借此为自己和他们做一次正式的生前道别。辞路是对生前事的追述,对生后事的嘱托、交代,这样的形式对当地人来讲,着实是一场人生中最庄重的行程。
在偏远的山区,一些事情的延续是凭借世代相传并不依靠法律、书面合约,许多经验教训、家风家训就是靠这样代代之间口口相传的方式延续下去,一句话就是一个不变的承诺。无法考究辞路的习俗起源于什么时间,起源于什么事由,但是这里的人们确实祖祖辈辈践行着这个习俗,悠然地面对生死。
当87岁的四太公叩响我家的大门时,我才亲眼目睹了传说中的辞路。四太公从小上私塾,读古书、娶了一妻一妾,过着晴耕雨读的生活。因为四太公家族里还有些应时的小生意,时常在人手不够的时候也出去帮忙做一些小买卖,加上他读过书,去过山外面,在当地地位颇高。
那是一个油菜开花的季节,我在外婆家见到了四太公。四太公穿着一身极为讲究的袍子,那是他最珍爱的一件。他与外公、外婆坐在一桌极为丰盛的菜食面前,早已为他备好的明前茶淡淡地飘着清香。
往年,四太公和外公见面,最常的是通宵达旦地论三国。但这次两个来回后,他们便停止了讨论三国,开始了另一个更为严肃的话题。
“我今年87,恐怕来日不多了,有些事要和你提前商量。”
“四太公还健朗,这话怕是还早。”按照鄂西人的习惯,对长辈的称呼与家中最小的孩子同步。
“今年87啦,我自己知道,自己知道……”
“……你知道我这一辈子,娶妻生子都是在解放前,两房夫人,我要走了,担心两家会出矛盾。家里安排是安排好了,还是按照老传统,小儿子继承家业,两房夫人由小儿子养老送终。老大、老二结婚就分家出去了,往后该怎么行走还怎么行走,主要还是要帮助下小儿子家,他负担重一些,年纪也不小了,还有两个老人要养……”四太公如是与外公交代着家里的后事安排,重要的事情辞路人选择与一家之主讲。
待开始吃饭时,四太公开始和所有人叙家常、忆往事。出生在清末的四太公,经历民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对时代的变迁比我们其他人都有着更深刻的体验。
四太公走时,外公外婆目送了他很久很久,直到四太公的身影完全消失后,大人们仍在外面站着,“怕是再也见不着了。”外婆告诉我们。
大约一年后,四太公去世。因为是家族中最年长的老人,徒弟又众多,便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葬礼。虽然四太公两房夫人生的孩子多,孩子成年后又分家,关系颇为复杂,但四太公在生前对亲戚们做了详细明确的交代,在他去世后,家族中严守他生前的交代,因此与亲戚们的交往上并没有引发一些不必要的纷争、猜疑。
在外公外婆去世后,父母和舅舅们的联系开始因为地域的关系逐渐少下来,到我这一代几乎就不再走动了。我时常也会问起母亲四太公家的孩子们现在都怎样了,但只偶尔能听到些星星点点的消息,也因此我甚至曾一度怀疑过那位生于清末、穿袍子、讲古文的四太公与被互联网包裹的我是否真的在同一个时代生活过。
如今,虽然通信设备越来越发达,但老家的人在去辞路的时候仍像多年前一样,并不会特意通知,而是找一个合适的时间去走走,吃一顿饭,聊一聊天。有人在辞路时流泪,有人则如释重负,不过,但凡打算开始辞路,不论贫富,他们都早已备好了自己的棺木和墓地,打点好身后事的种种细节。因此,有些老人直到离开亲戚家准备告别的时候才悠然地补上一句: “我这回是辞路来了,以后不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