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生死,马克·罗兰兹在《跑着思考:人、狗、意义和死亡》一书中这样写道:人们通常的想法是,死是生命的结束,所以不是生命的一部分。正如维特根斯坦(Wittgenstein)所言,“死不是我生命中的事件”。罗兰兹认为事实有些复杂。
死神没有幽默感
罗兰兹并不认为生与死是两回事,他更多地把生死看作一个从这个世界逐渐消失的过程。从根本上说,生命就是一个删除的过程。“最初我满怀希望,而二三十年以后,事实却证明,我慢慢变得越来越不是原先的自己了。在这个过程中,死亡是公认的重点—它是我消失过程中一个后期的、不可逆转的阶段。这个过程缓缓地继续,直到我可能留下的每一个痕迹、我来过这个世界的每一个标志,都被抹得一干二净。”因此罗兰兹反对用二分法—即生与死,去看待这个问题,他喜欢用大致的三分法去看待它:衰退+死亡+删除=消失。
罗兰兹认为,以为死亡是未来能被安全地封锁起来的事,是错误的。死神没有耐心,在大幕落下之前,一直在微露其容。“我们的衰老,其实就是死亡在以各种方式偷袭我们,让我们大致预览一下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我假性痛风的大脚趾就像一个肿胀、腐烂的死肢。我二十多岁时的结实身体渐渐变得松弛了,就像盐罐中浸泡过久的橘子……死亡很喜欢以这些方式,在剧终之前很早就把自己展示出来。”
罗兰兹说:“我会告诉自己:死神没有幽默感。”一个绝望者在其生物学生命结束之前是什么状况。这是我反复感到的一种恐惧,我见过不少人在生命最后几年的状况,所以知道他们表现出的恐惧和困惑之甚。走向死亡,就是渐渐地、持续地变得无家可归。
个体与整体 死亡与生命的争战
威尔·杜兰特在《落叶:关于生命、爱情、战争与信仰的遗言》中提及,历史上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衰落;生命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死亡。这可能是老年的大悲剧,若带着倒置的浪漫之眼回顾过去,只能看到人类的痛苦。
事实上,我们并非个体。我们只是人类的临时器官,是生命这个主体内的细胞;我们死去,不复存在,而生命或许依旧年轻和坚强。如果要长生不老,成长就会被扼杀,年轻在尘世中就没有了空间。就和表现手法一样,死亡是在清除垃圾,切除多余。
我们把一部分自己从日渐衰老的身体中分离出来,称之为孩子;通过我们那些并不令人泄气的爱,我们把我们的活力放到了这个全新的自我上,然后,从前的自己死去;通过为人父母,我们跨过了代沟,避开了死亡的敌意:即便是在洪水中,孩子依然会诞生;在一辆乱糟糟挤满难民的汽车里,双胞胎突然降生;在一棵树上,虽然周围都是咆哮的洪水,孤身一人的母亲仍在哺育她刚出生的孩子。在死亡的阴影下,生命生生不息。
3000年前,一个人觉得人类能飞,于是他给自己造了一对翅膀;他的儿子伊卡洛斯相信这对翅膀能飞,并尝试飞行,结果掉进了海里:勇敢无畏的生命建立在梦想上。三十代人后,希望把神话带入现实的达·芬奇在他的画作上画了飞行器的平面图和计算结果;他还在笔记中留下了一句话,只要听过这句话,它就会像铃声一样在记忆中回响“要有翅膀”。达·芬奇失败了,并且离开了人世,可生命在继续,梦想也在继续。后来,人类能飞了,长久以来对鸟类的挑战终于有了结果。生命就是这样,可以怀揣一个梦想3000年之久,并且从不放弃。个人失败了,可生命成功了。
一个老人弥留之际,帮不上忙的朋友和号哭的亲戚令他痛苦万分。多么可怕,老人瘦得皮包骨,皮肉松弛,布满皱纹,牙齿已经掉光了,他面色苍白,舌头僵硬,说不出一个字,眼泪浑浊,什么都看不见!年轻不再时,所有的希望和尝试都烟消云散,最后就是这样的结果。70年了,这个人一直在积累知识,过程很痛苦,而且付出了很多努力;他的大脑成为各种经验的储藏库,蕴藏着无数精妙的思想和行动;他的心从苦难中学会了温和,他的思想学会了理解;他用70年从动物变成了人,能够寻找真理,可以创造美丽。可死亡来找他了,毒害他,令他窒息,冻结他的血液,揪住他的心脏,让他的大脑溃决,让他的喉咙发出呼噜声。
死亡赢了。
鸟儿在外面的树枝上欢快地歌唱,阳光倾泻在田野上;花蕾伸展,茎秆自信地扬起头;树液积于树上。是什么让孩子们如此快乐,笑着,叫着,追逐着,不知疲倦?他们真是活力无限,生龙活虎,快乐无边!关于死亡,他们在乎的是什么?他们会学习,成长,去爱,去奋斗,去创造,或许还会给生命提升个等级,然后死去。当他们离开人世,他们会用他们的孩子和为人父母的关心欺骗死亡,而这会让他们的孩子比他们稍稍优秀。
生命赢了。
思考生死是一种有意义的徒劳
“我想象自己是草地上的一座雕像,目睹一代又一代孩子嬉闹着从远处走来,渐渐长大,在我身旁谈情说爱,寻欢作乐,又慢慢衰老,蹒跚着向远处走去。我在他们中间认出了我自己的身影,他走着和大家一样的路程。我焦急地朝他瞪眼,示意他停下来,但他毫不理会。现在他已经越过我,继续向前走去了。我悲哀地看着他无可挽救地走向衰老和死亡。”周国平在《人生哲思录 》一书中如是说,他接着写道:
我忧郁地想:“我不该就这么永远地消失。”
我听见一个声音对我说:“人人都得死。”
周国平指出,人们害怕死亡是对于自己活着这件事实在太习惯了;而凡是习惯了的东西,我们就很难有朝一日会失去。可是,事实上,死亡始终和我们比邻而居。所以,许多哲学人都主张,我们应当及早对死亡这件事也习惯起来,以免到时候猝不及防。在此意义上,他们把哲学看作一种思考死亡并且使自己对之习以为常的练习。
在周国平看来,事实上,恰恰是当一个人即将告别人世的时候,他与世界之间最有可能产生最有价值的交流。当然,前提是他没有被死亡彻底击垮,仍能进行活跃的思考。有些人能够凭借自身内在的力量做到这一点。就整个社会而言,为了使更多的人做到这一点,便有必要改变讳言死亡的陋习,形成一种生者与死者一起坦然面对死亡的健康氛围。
那么思考生死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周国平认为,或许我们可以将其理解为一种有意义的徒劳:第一,使人看到人生的全景和限度,用超脱的眼光看待成败祸福。第二,为现实中的死做好精神准备。第三,对死的思考使人更清醒地意识到个人生存的不可替代,如海德尔说的那样“向死而生”,立足于死亡而珍惜生命,最大限度地实现独一无二的价值。
“最后的结局都是一回事。在我看来,我们应该也能够做到的仅是这个意义上的不恐惧死亡。”周国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