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听一位家族企业的老板娘讲述她的家族故事。她的外祖父那一代,家中的三兄弟分了家,1949年三兄弟成分被确定为地主,其他两个兄弟被判了死刑,只有外祖父活了下来。几十年后家中再谈起此事,都认为虽然三兄弟同是地主,而外祖父一直拿出很多钱财致力办学,时局巨变,有受过他资助的乡亲感念他的宽厚仁爱,就网开一面留他一条生路,于是才有了后面的老板娘的母亲和她,才有了他们家族的后来。这个故事中拯救外公的正是外公的社会资本,而害死外公兄弟们的恰恰是他们家族的金融资本或者叫物质资本。
我们常把一个财富家族的资本分为四大类:金融资本、文化资本、人力资本和社会资本。那么到底什么是社会资本?
社会资本(Social Capital)强大而无形,既难于分辨,又难于衡量。社会学和经济学共同关注的社会资本的范畴是凝聚社会各方面的黏合剂,它可以促进人力资本和物质资本的融合,提高它们的利用效率。社会资本理论强调人的资源主体运用的作用,人际关系、社会网络、家庭关系、诚信等对个人、组织和社会的发展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社会资本就是这一系列关系、结构和制度的总和。社会资本归根结底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存在于人际关系的结构中。
什么是社会资本
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美国学者詹姆斯·科尔曼(James S. Coleman)、普特南(RobertD. Putnan)等人先后提出了社会资本理论,并将社会资本理论作为人力资本理论基础上的理论发展加以阐述,这恰恰说明了在一国经济与社会发展中人际关系的重要性。按照普特南的定义,社会资本是指社会组织的那些可通过促进协调行动而提高社会效能的特征,比如信任、规范及网络。学者皮埃尔·布迪厄(Pierre Bourdieu)认为:社会资本是真实或虚拟资源的总和。学者亚历山德罗·波茨(Alejandro Portes)认为:“社会资本是指个人通过他们的成员资格在网络中或者在更宽泛的社会结构中获取短缺资源的能力—获取的能力不是个人固有的,而是个人与他人关系中包含着的一种资产。”学者阿普霍夫(Uphoff) 把多维度的社会资本分为两类:一类是结构社会资本,主要指社会组织和网络等客观存在的社会结构,另一类是文化社会资本或者认知社会资本,主要指规范、价值、态度、信仰、信任、互惠等社会心理过程(Uphoff,2000)。
中国作为关系型社会,对于新兴起的家族企业而言,社会资本显得更加敏感和重要。学者哈维(James Harvey Robinson)提出家族社会资本是家族成员之间的社会关系,社会关系是家族系统的关键特征,在此基础上形成的信任、利他主义以及共同价值观是家族社会资本的特殊表现形式;学者琳娜和皮尔(Leana and Pil)认为在组织层面,社会资本既是组织内成员之间关系的总和,也是组织与外部联系的总和。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教授燕继荣运用资源理论定义社会资本,“作为资本表现形式之一,社会资本就是广泛存在于社会网络关系之中能够被行动者投资和利用以便实现自身目标的社会资源”,这说明社会资本是一种区别于“私人资本”的社会资源,是嵌入在社会结构中的“关系资本”,是以信任(trust)为基础的无形资产。学者杨玉秀认为家族社会资本是家族组织内外部关系网络结构中所蕴含的能为家族行为带来益处的各种资源集合。笔者倾向采纳燕继荣对社会资本的定义,社会资本就是一个家族的内外部网络、关系和文化的总和。然而在家族传承的过程中最困难又最容易被忽视的部分恰恰是家族社会资本。
为什么对家族如此重要的社会资本的传承最困难却最容易被忽视?这要从社会资本的属性谈起。
社会资本是如何积累形成的
社会资本和其他类型的资本有相似的特点,比如:通过积累形成,具有规模效应,需要不断更新,具有生产性。这些通性使得社会关系成为一种资本。
然而社会资本另有其不同于其他资本的特殊属性,使其难于传承同时又容易被忽视。社会资本是无形资本,难于衡量和确认。从个体层面看,社会资本的构成包括个体的人际关系和成员资格;从组织层面看,社会资本包括和组织相关的网络(外部联系)、关系(组织关系、权威关系、合作关系、信任关系等)和文化(组织文化、认知、规范和价值观等)。
科尔曼认为社会资本具有两个特殊性质:首先社会资本具有不可转让性或不可让渡性;其次社会资本具有收益扩散性和外部性。此外,社会资本还具有其他一些特性,如:社会资本具有可再生性(自我强化性),同时又容易失去,而从文化维度看,社会资本又具有不可模仿性。
社会资本的不可让渡性决定了其难于继承
社会资本的第一个特点是具有不可转让性或不可让渡性。无论社会资本的所有者是个人还是组织甚至社会整体,其拥有的社会资本都是独特的。社会资本与拥有者共存,并有其使用范围。
正是社会资本的不可让渡性决定了其难于继承。家族企业社会资本的创造和积累通常源于家族企业创始人的个人社会资本,包括创始人的个人威望、政商关系、个人的信用甚至行事风格等。对于很多家族和家族企业而言,即使创始人退居幕后,其个人的社会影响力仍然对企业或家族获得社会支持,以及稳定家族内外部关系发挥着极大的作用。一旦创始人离世,其长期积累的社会资本随之迅速消散,如果后代关系不和,或没有一致推举的新族长主持大局,家族和企业便难于继续获得利益相关者的信任,家族和家族企业离没落也就不远了。
最近炒得沸沸扬扬的香港某著名家族创始人尸骨未寒,继承者就开始为争产对簿公堂,看似是家族内部事务,而实际上却改变了外界对整个家族社会资本的评估:一方面,原本在创始人时代可以获得的信任、尊敬和支持,在创始人离世后都在逐渐消弱,争产不仅消弱了家族内部的社会资本,同时消弱了家族外部的社会资本;另一方面,如果一个机构(也许是政府或者商业机构)有意愿选择其为长期合作的商业伙伴,但因为该家族内部矛盾关系和资产分配的不确定性引起的负面影响,合作可能转为短期甚至终止,因此从长期看,家族的争产最终可能会伤害到整个家族长期的利益。一个不和睦的家族,终难富过三代。
作为财富家族,鼓励继承者努力积累自己的社会资本非常重要。而积累的过程仅仅靠创始人引荐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继承者独自处理与所有利益相关者的关系,加深家族成员和外界合作者对继承者行为处事、价值理念的认同,而这个积累的过程短则十年八载,长则二三十年,绝难一蹴而就。当前很多家族企业的创始人已经年近六旬还没开始着手继承人接班的计划,这对于家族传承是十分不利的。
不易衡量的投资回报
社会资本的第二个特点是其具有收益扩散性和外部性。对于受益者来说,社会资本不仅是一种私人财产,更具有公共物品的性质。科尔曼认为,“就合目的性行动而言,许多社会资本具有的公共物品特征是社会资本与其他形式资本最基本的差别。社会资本是影响个人行动能力以及生活质量的重要资源。”社会资本是社会结构和社会关系的特性使社会资本不仅可以生产价值,还可以为相关关系创造共享收益,以体现对利益共同体的维持和促进。因此社会资本具有社会属性,收益具有更大的扩散性。
社会资本的收益扩散性使得其常常被家族忽视。社会资本的投入和回报并不像其他资本那么明显和易于衡量。虽然社会资本同样是投入,收益又具有扩散性,但追求短期回报的决策者常常倾向把金融资本投入到见效快而易于衡量投资回报的方向上,而忽略了带有共享收益性质的社会资本投入。换言之要获得社会资本就需要让处于社会关系和结构上的个体或组织均有收益,最终家族从中获得信任、资源和利益,但这种收益并不直观对应,所以容易被忽视。
社会资本作为组织资源的内容具有公共性,因而具有了非排他性,即“外部性”。社会资本又具有“积极”和“消极”两种外部性。比如马克斯·韦伯描述的资本主义伦理延续清教主义的训谕,要求合乎道德地对待所有人,而不仅仅是家族成员,这就是积极的外部性;而三K党和黑手党的内部聚合的社会资本则是以非群体成员的损失为基础的,这就是消极的外部性。社会资本的消极作用包括排斥圈外人,对团体成员要求过多从而阻碍创新,限制成员的自由,以及用规范消除异己(燕继荣)。社会资本攸关家族荣誉
另外社会资本具有可再生性( 自我强化性),又容易失去。对于个人和团体来说,由于要拥有的持久网络是或多或少被制度化了的相互默认和认可关系,因而它是自然积累而成的。社会资本不会由于使用而减少,却会由于不使用而枯竭。社会资本可再生,非短缺,会由于不断消费和使用而增值,不断利用社会资本,也就意味着不断积累社会资本。虽然社会资本需要长时间积累,但它却可以很快失去,一个人或者一次失误就可能丧失集体的信任资源和社会联系。
社会资本的积累旷日持久,然而一次错失就可能使之消逝殆尽,声誉受损后又需要很长的时间弥合和重新积累,因此捍卫家族荣誉对于家族长期发展极其重要。
对于家族成员个人而言,社会资本的易失性就要求个人随时随地自我约束和谨言慎行。比如现在社会上有些富二代炫富铺张行事乖戾,即使拥有的金融资本再多,一旦形势发生变化,分分钟变成“坑爹”的二代;而有些富二代刻苦磨炼,关心社会底层的疾苦,积极参与社会公益活动,为人平和低调诚信谦逊,成为社会的楷模。前者的社会资本在为富不仁中变成“社会负债”,而后者的社会资本在宅心仁厚中变成了“社会资产”。
对于拥有社会影响力高的家族而言,一旦有非常事件发生,危机公关就非常必要。危机公关就是针对社会资本的易失性而产生的,危机公关是应对危机的相关机制,具有意外性、聚焦型、破坏性和紧迫性,属于公共关系管理的范畴。家族危机公关就是通过家族的危机处理机制和预案,及时保护家族或家族企业的声誉免受损失。互联网和社交网络的高度发达,让危机事件的传播速度甚至比危机本身的发展还要迅速,大众的喜好和嫌恶之间或许只隔着一条微博或朋友圈,所以大的财富家族成员在公共媒体或自媒体更要谨言慎行,同时危机公关的设置也是必不可少的。根植于文化和价值观
从文化维度看,社会资本具有不可模仿性。社会资本更多来自历史沉淀,即人们共同遵守的行为准则、规范、情感等,它是社会大众或绝大多数人认可的价值观体系和文化资源,是一种以人为本的人文环境。这决定了社会资本的积累很难通过外部干预和主观努力形成。
就家族内部而言,一个家族一定要有其一脉相承的独特文化和价值观,并不断地通过教育和训导来获得家族成员的共同认可和遵从,家族和谐的内部关系正是来源于共同的文化和价值观的粘结,而这种一脉相承的文化符号是不可模仿和复制的。而家族整体社会资本的积累基础又一定是和那个时代社会普遍认同的价值观相一致。比如一个时代大众普遍认同孝顺,那么一个家族的后人不孝,其个人的社会资本就会减少。如果一个社会推崇后代独立勤俭,那么家族的后人好吃懒做、寄生祖业,其社会资本同样会减少。因此一个家族企业的匠心和信用如果符合社会的主流价值,这个家族的社会资本就会获得不断地积累;而一个不讲诚信的企业,即使再有关系,也难以积累使家族得以长期发展的社会资本,一旦原有的关系结构发生变故,之前所获得的资源和利益可能顷刻丧失殆尽。社会资本的积累只能通过适应和改善来完成,正如一棵大树只能适应它周遭的环境生存,它和环境的关系越契合就越茂盛茁壮。
社会资本负面效应
社会资本也有负面效应,这同样不能忽视。首先,社会资本可能限制个体的自由度。年轻人追求个性和自由无可厚非,个性和自由也是创造力的来源,特别是成长于财富家族的年轻人,更加不愿意对世俗礼教低头,然而,一个财富家族的年轻人同样有着延续家族荣耀的使命,对于家族而言,减少特立独行的后代因挑战社会主流价值而可能给家族带来的负面影响是家族教育的必修课。这就需要提前设立防火墙,对家族成员在外使用家族名号加以约束,既要保护个性张扬的后代有机会发挥自己的才能,又要防止个体非常事件祸及家族。
其次,社会资本的消极外部性会使家族的社会关系产生局限性,甚至存在被牵连的风险。因此家族应充分了解社会关系网络潜藏的负面效应,定期进行风险评估。
结语
家族社会资本是家族内部成员之间以及家族与赖以生存的社会之间的关系、规范和文化的总和。社会资本的积累需要符合时代的社会主流价值,积累社会资本的过程就是建立家族成员之间的和谐信赖的关系,以及获取社会各界利益相关者对家族信任、尊敬和支持的过程。社会资本不可让渡,只能通过家族和家族成员独立积累完成,集合所有家族成员和家族企业的社会资本就构成了家族的社会资本。家族的社会资本可以再生,为家族带来更多的机遇和价值。只有拥有丰厚的良性社会资本的家族才能得以健康传承。冯 媛中欧财富管理研究中心执行主任中欧家族办公室首席架构师课程执行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