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百年，“安吴寡妇”周莹（ 1868年～1910年）做梦也想不到她的名字随着电视剧《那年花开月正圆》再次火遍大江南北。这位清末陕西女首富，以年轻寡妇这样敏感的身份成就礼义诚信、富贾一方的秦商典范，而周莹能够重整日渐衰落的吴家基业，与吴家以及她个人的强大社会资本密不可分。当然如果只是用周莹的原型分析她的社会资本未免太过单薄敷衍，本文以周莹嫁入吴家作为分界线，出嫁前我们看她的原型，出嫁后以戏文故事为基础细数周莹的家族社会资本，也许会更加深刻和透彻些。

社会资本是什么？

社会资本（Social Capital）归根结底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存在于人际关系的结构中。社会资本理论强调人的资源主体运用的作用，人际关系、社会网络、家庭关系、诚信等对个人、组织和社会的发展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社会资本就是这一系列关系、结构和制度的总和。学者琳娜和皮尔（Leana and Pil）认为在组织层面，社会资本既是组织内成员之间的关系总和，也是组织与外部联系的总和。

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教授燕继荣运用资源理论定义社会资本，“作为资本表现形式之一，社会资本就是广泛存在于社会网络关系之中，能够被行动者投资和利用以便实现自身目标的社会资源”，这说明社会资本是一种区别于“私人资本”的社会资源，是嵌入在社会结构中的“关系资本”，是以信任（trust）为基础的无形资产。

天津社会科学院企业研究所学者杨玉秀认为，家族社会资本是家族组织内外部关系网络结构中所蕴含的能为家族行为带来益处的各种资源集合。笔者倾向采纳燕继荣对社会资本的定义，社会资本就是一个家族的内外部网络、关系和文化的总和。

周莹原型身世中的联姻 

周莹的原型本是成长在大户人家（也有说是周家养女），周氏家族以贩卖布匹和瓷器发家，明代之后家族生意日渐衰落，在周家日薄西山之时，安吴堡的吴家生意却如日中天。《泾阳县志·人物志》记载：吴周氏（1868年~1910年）清泾阳县鲁桥镇孟店村（今属三原县）人，女，地方财阀，娘家为名门世族。公公吴蔚文（字汉章）时，一方面续用银子捐官，先后任湖北后补道台、山西宁武知府等职；另一方面凭借办理淮盐盐务（在户部注册，承办江苏、江西、安徽等省盐业的专卖权）、掌握数百盐引（即朝廷发给的盐业专卖执照）之便，在扬州设立盐务总号“裕隆全”，各地设立分号，一年就有数百万两银子收入，成为远近闻名的大盐商。周莹17岁时出嫁本县蒋路乡安吴堡村吴家，丈夫吴聘因染疾不愈，婚后数日死去，因吴家无男丁承嗣，吴周氏成为吴家惟一继承人，此后吴周氏即被称为“安吴寡妇”。 其时吴氏兄弟分为东、西、南、北、中五大家，又称五大院，以东院最为兴旺。吴周氏婆家的曾祖父吴恒德即是东院人。及至祖父吴萼轩（字汝英），在甘肃凉州一带经商获利，用银子捐得“诰授武德骑尉卫守府”的官衔。

可见，吴周氏的婆家是典型的官商，先有些钱，再捐官，接着利用掌控的盐业专卖权，成为富贾一方的大盐商。吴氏家族发迹凭借的最大社会资本就是其以白银捐出的官位，也恰恰是官爵为吴氏家族带来了垄断业务的巨额收益。吴家发迹凭借的是金融资本置换的社会资本，再通过社会资本所蕴含的特权获取了更大的金融资本。

1885年，17岁的周莹在兄嫂的逼迫下，与吴聘结婚。吴聘在16岁时得了不治之症，结婚时已奄奄一息，吴家因“冲喜”的迷信驱使而为其举办了婚礼，谁料婚后10天他就死了。不久，其公公吴蔚文也病逝了。（但吴氏后人吴宓并不同意这样的说法，他自述周梅村和吴聘的太爷是世交，周吴亲事也是双方家长早就定下的。婚后两人曾有个女儿，不到一岁就夭折了，后来两人过继了两岁的侄儿吴玉成做儿子，改名怀先，三年后，吴聘逝世，“光绪丙子年（1876年）吴蔚文去世，吴家商业开始衰败”。）

我们暂且不去推敲哪个版本是事实，可以确定的是，日渐没落的周家以周莹的婚姻为筹码换取周氏家族的社会资本得以为继。对于周莹而言，周吴的联姻正是一场貌似门当户对的商业攀附。

出嫁后的周莹有哪些社会资本

周莹出嫁后我们回到电视剧《那年花开月正圆》的故事拆解其社会资本。

美国社会学家阿普霍夫（ Norman Uphoff） 把多维度的社会资本分为两类：一类是结构型社会资本，主要指社会组织和网络等客观存在的社会结构，另一类是文化社会资本或者认知型社会资本，主要指规范、价值、态度、信仰、信任、互惠等社会心理过程。杜克大学学者安尼路德·克里舒那（Anirudh Krishna）认为，无论是机构型还是文化型社会资本，或者基于个体、家族、社区还是区域甚至国家层面的社会资本，无疑都和“信任”有着紧密的相关性。难于被察觉或计量的社会资本虽然是具有公共物品性质的隐形资产性质，但它与其他资产一样具有生产性，同时对组织存在积极和消极的外部性。

吴家的成就来自于政商关系，而吴家在吴蔚文离世后的衰落同样是因为政商关系。吴蔚文因为清末宫廷上层的派系斗争遭人陷害而死于非命。吴家也随着吴蔚文的离世而分崩离析。无论什么时代，对于处于财富顶层的商人，政治风险常常是最大的风险。政商社会资本的消极外部性使其逐渐从资产演化为负债。而社会资本的积累是个漫长的过程，但社会资本的衰落和丧失有时却迅雷不及掩耳。从耀眼明星变成过街老鼠，隔着的仅仅是一条丑闻或罪状而已。

“公公去世后周莹开始掌管家业。当时周莹在陕西主要做棉布、棉花、茯茶生意。仅泾阳的裕兴重商号就掌握着泾阳茶票的百分之六十，所以富甲全省。”在周莹诚信仁义的经营下，吴家铸就起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经过她的苦心经营，吴家的生意达到顶峰。各大商埠、码头都有吴家的生意，南通北达，连成一气。全国108家分店，涉及淮盐、布匹、药材、米粮、油坊等各行各业。如此庞大的业务规模和周莹悉心构建的社会资本息息相关，我们通过阿普霍夫模型来分析周莹家族的社会资本。

首先看周莹的结构型社会资本……

吴氏家族的信任 周莹最大的社会资本就是吴家多年积累的社会资本，虽说吴家受到原来扶持的政治资本的牵连，但其品牌和诚信的社会影响力以及吴家原有的庞大网络根基依然存在，周莹凭借其强大的个人营商能力相得益彰地扎根于吴氏商业网络才有机会东山再起。因此周莹在接管大印成为大掌柜之后，第一步要做的是取得家族其他长辈的信任。周莹甚至为了获得吴氏族人的信任，不惜在吴家祠堂发誓永不改嫁，“生是吴家的人，死是吴家的鬼”， 从而获得整合吴氏产业的资格和权利。

员工的信任 周莹的员工关系正是周莹最强的业务竞争力。周莹很早开始推行员工持股，在吴家内部，周莹提高伙计待遇，让伙计参股，年终分红，通过股权激励调动员工的积极性。同时规定伙计们可以拿退休金，死后家人还可以继续领，类似现在的养老保险。一系列的激励措施除了获得员工的信赖，还调动了员工全情投入的热忱，和东家齐心协力，这才使得奄奄一息的吴氏产业得以重振。社会资本具有公共资产的属性，作为家族企业，所有吴氏家族成员和职业经理人都通过吴氏的商业网络获得资源，从而创造出指数级的财富增长，与此同时全员也共同分享利益。

当时民间有一句顺口溜：“吴家的伙计走州过县，不吃别家的饭，不住别家的店。” 吴家的家族社会资本带给每一位个体丰厚的利益回报和集体荣誉感。这份荣耀又投射到成员身上，让个体更加遵守和捍卫吴家礼义诚信的商誉，产生了积极的外部性，为家族和合作者创造共同价值。

商业伙伴的信任 除了与员工分享利益，周莹还能与上下游利益共享，严格遵守“诚信”的家训，与人分享利益，获得从供应链到客户端的一致认可。在外部市场上，关中棉花织的土布、泾阳的砖茯茶、三原蓼花糖等业务都获得垄断式的发展。在陕西当地，周莹的商业天分和共享利益的理念使其在秦商中迅速崛起，各地各大商埠、码头都有吴家生意，商业帝国版图几乎遍布全国。

地方社区的信任 一件件义事，使周莹成为关中地区远近闻名的“女商人”。例如，1885年，周莹捐了4万两银子，独资修好了泾阳县文庙。再如，由于战乱和天灾，关中地区涌现出饥民大潮。周莹决定开仓放粮，设置粥厂，赈济灾民。她还引水修渠、捐银打井。泾阳、三原两县在修县志时，特别将她的善举载入史册。周莹因为乐善好施，所以被百姓赞誉为“活菩萨”。 清宣统二年（1910年），周莹病逝，享年41岁。因为是寡妇，死后不能入吴家陵园，受恩的乡亲们在其修建的水渠边为其修庙，并供奉为“水娘娘”。

政府扶持 吴周氏在吴家接管家事后，精明用人，勤于算计，极尽理财聚财之能事，使吴家商业又迅速走向繁荣兴旺。吴家原有产业如江苏、江西、安徽等省淮盐经营继续得以维持。吴周氏凭借庞大资本和官商势力，垄断居奇，在生意兴隆时期（1890年～1900年）聚集了大量财富。《那年花开月正圆》里的周莹，和陕西官府合办陕西织布局就是典型的官商“合资企业”，为其带来巨大的商业利益。1900年7月21日，八国联军攻陷北京。九月初四，慈禧、光绪逃到西安。陕西巡抚端方成立支应局，接待慈禧一行，周莹不敢怠慢，积极响应，捐了十万两银子。慈禧感于她的义举，封她为“一品诰命夫人”。

周莹微妙的情感关系 电视剧中浓墨重彩描绘的周莹的社会资本就是她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线。吴聘的爱给了她最好的生意平台，作为嫡长子媳继承了大掌柜大印，得以施展她的商业天分；而沈星移多次以命相救，令她逢凶化吉；迪化图尔丹的爱使她重新执掌吴家业务的主导权；王世均的暗恋让她获得最忠诚的干将；而赵白石的欣赏让她获得官办陕西织布局的控股权和管理权，从而使吴氏盈利能力获得大幅提升。然而社会资本的消极外部性让以爱情为纽带的社会资本可以出其不意地获得成功，也有可能随时招来灾祸。周莹的情敌们各个都一门心思要置她于死地，俨然像社会资产和负债的此消彼长。

接着看周莹的文化型社会资本……

“诚”就是货真价实，“信”就是信誉卓著 《安吴商妇》的作者王芳闻说，由于奉行“诚信仁义”，周莹逐渐在商场站稳了脚跟。关于周莹的诚信经营，有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有一次，吴家高陵南糖商号食盐专卖店误将海盐当晋大青盐卖，一老者发现后，找到商号掌柜提出质疑。周莹知道后，立即命盐店贴出告示，承认错误，以三倍价格赔偿给老者，高陵县人听闻后，纷纷为周莹这一做法点赞。事后，周莹还让商店在门口挂了一块“诚实无诈自律自戒”的木匾作为警示，这也是中国商业史上仅有的两块“诫欺匾” 之一，显得弥足珍贵。

宽厚仁慈 周莹无论对内对外都秉承与人为善的原则，连绑架周莹的土匪都成了他的员工，更别说什么砸她机器的暴民或是身边的丫鬟小厮，她都会选择谅解和宽容以待，从而赢得了一批死心塌地为她效力的员工和合作者。

乐善好施 周莹对家乡乐善好施，兴水利，建私塾，搭粥棚，助灾民，都使她获得了百姓的爱戴和商界的赞誉。泾阳、三原两县在修县志时也特意将她的此举载入史册。又以其家在同治、光绪时，每逢陕西大灾，捐出赈款独多之故，约于1895前后受封为“一品诰命夫人”。

忠孝礼义 周莹立誓绝不改嫁是对吴家和清末传统儒家礼教的妥协，虽然周莹在经营上行事干练果断、勇于创新，但对于宗族规范和社会普遍认同的纲常伦理和价值观，周莹绝不加以挑战，因为没有吴家宗亲的支持和社会的认可，光复吴氏产业绝无可能。

社会资本需要积累却难以传递，吴蔚文过世后，吴家的生意立时走向没落，周莹需要通过各种让利和联营重新构建和积累属于她自己的社会资本，她的养子吴怀先也是一样。学者贝塔莉诺·奥斯特罗姆说，“所有类型的资本都可能会产生危害而不是福利”。虽然在《那年花开月正圆》里，周莹的情感关系成就了她的强大社会关系，但也让她多次险些丧命。而回到真实的周莹，她家族的后人最为有影响力的是她收养的儿子吴怀先和西院后人吴宓，两兄弟在不同的领域，都延续着吴家家族的辉煌，然而文革期间，清华学者吴宓被抄家，后来又在批斗中摔伤了一条腿，受尽折磨。而老年的吴怀先在安吴堡内的房屋住宅砸的砸、烧的烧，吴家几百年的基业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家族社会资本是家族内部成员之间以及家族与赖以生存的社会之间的关系、规范和文化的总和。社会资本的积累需要符合时代的社会主流价值，积累社会资本的过程就是建立家族成员之间和谐信赖的关系，以及获取社会各界利益相关者对家族信任、尊敬和支持的过程。社会资本不可让渡，只能通过家族和家族成员独立积累完成，集合所有家族成员和家族企业的社会资本就构成了家族的社会资本。家族的社会资本可以再生，为家族带来更多的机遇和价值，而只有拥有丰厚的良性社会资本的家族才能得以健康传承。

冯 媛    中欧财富管理研究中心  执行主任

中欧家族办公室首席架构师课程 执行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