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有个叫朱博的官员，出身贫寒，却颇有才干，从最基层的“缉捕队长”（捕头）开始做起，一路受长官青睐。因为交友有方，并且成长和当差的地方靠近彼时的首都，所以朱博抓住一些机会认识了几位著名的官二代，而且和他们交往的时候，他表现得相当义气。

其中有位名叫陈咸的知名二代，是御史大夫陈延年之子，因说话不谨慎，泄漏宫禁中牵涉到皇帝的语言，被捕下狱。朱博辞掉公职，特意跑到监狱里去看他，还替他挨了数百下拷打，以此帮陈咸免了死罪，把他从监狱里救了出来。陈咸当然对朱博感恩戴德。从此，朱博就顺着陈咸这根杆子一路往上走，再入官场，从低级武吏做到中级文官，一步步走到了高级官员的位置上。

虽然朱博很有能力，很有心计，也吃得了苦头，但史学家总结朱博的为人时却说：轻视道德，喜欢行诈，这样的行事风格，迟早是要败掉的。

“抱大腿”是个技术活

平步青云的朱博官运亨通，到汉哀帝时期，已经做到了丞相。丞相是百官之首，对于一个贫苦出身的人来说，已经没有上升空间了，再要往上走，那就不是光凭能力可以达到的了。照道理来说，朱博也该知足了吧。但朱博大概是因为从底层拼搏上来的，始终缺乏安全感，所以即便做到了丞相，他还是想方设法要和真正的朝中权贵结成更为巩固的同盟。朱博想抱谁的大腿呢？他挑中了汉哀帝的祖母傅太后。照道理来说，这条大腿是很安全的，皇帝的亲祖母，还能有什么问题？但就在抱这条大腿的过程中，出事了。

先交代一下傅太后的背景。汉哀帝的祖父是汉元帝，汉元帝的皇后是汉成帝刘骜的母亲王政君。傅太后则是汉元帝的一位妃嫔，也为汉元帝生过一个儿子。等于说汉哀帝是汉成帝的侄子，汉成帝去世的时候没留下子嗣，就由这位侄子继承了皇位。

汉哀帝即位后，王政君因为是当年汉元帝正配的皇后，所以是名正言顺的太皇太后。而傅太后虽然是汉哀帝的亲祖母，但她当年只是汉元帝的妃嫔，地位在王政君之下，按规矩不能和王政君平起平坐。但傅太后是个相当有权势欲，又相当跋扈的人，她不甘屈居王政君之下，非得要求一个尊号名分，以便和王政君能平起平坐。从当时的法度讲，这么做不合礼法，破坏祖制，有几位高级官员表示反对。其中有一位名叫傅喜，是傅太后的堂兄弟，这个人做事比较讲原则，尽管和傅太后是亲戚，但他并不认同傅太后的做法。汉哀帝夹在两头很为难，一面是祖母的权威，一面是大臣的公论。最终，无奈的汉哀帝还是倾向老祖母，先免了另一位大臣的官职，希望以此触动傅喜，让傅喜也稍微配合一下，满足傅太后的诉求就算了。谁知傅喜守道不移，不为所动。

正在这时候，朱博出现了。朱博当时刚接任京兆尹（首都市长），希望抱根更粗的大腿，继续往上爬，于是就和傅太后的另一位堂兄弟傅宴联手，主动出面打击傅喜，为傅太后争取尊号，并多次在汉哀帝面前诋毁傅喜。最终汉哀帝罢免了傅喜，将祖母傅太后尊为“帝太太后”，和王政君这位“太皇太后”并称。

傅喜遭罢免，尊号也得到了，照理来说傅太后该满足了吧？她却还是不舒坦，对傅喜怨恨不已，所以很想再找机会把这位堂兄弟彻底整垮，过了段时间，她又想到了找朱博这把枪来使使。

“义气”有时只是借口

傅太后让傅宴传话给朱博，说傅喜光罢个官还不够，应该顺带把他的侯爵也夺了。这时候的朱博已经是丞相了，自身的分量已经很足，但他为了紧紧巴结住傅太后这股势力，居然答应出面再次弹劾傅喜。另外一位官员提醒他，说这事之前皇帝已经有决断，免了傅喜的官，戏也该收场了。现在旧话重提，一定要把傅喜往死里整，道理上本身就不对，而且还显得对皇帝之前的决定不服，这么做合适吗？朱博回答说：“已许孔乡侯矣！匹夫相要，尚相得死，何况至尊！博唯有死耳。”（《资治通鉴》卷三十三）孔乡侯就是替傅太后来传话的傅宴，朱博说：这事我已经答应傅宴了，就必须帮他办到，匹夫之间有所允诺，尚且要不顾性命，更何况现在是帮“至尊” 办事呢？至尊指的就是傅太后。

朱博这番话，充满着一个出身于底层社会人物的江湖气。身为大臣，没有大是大非的原则立场，不分辨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只讲究拉帮结派的义气，哪有大臣之体！注释《资治通鉴》的胡三省对朱博的这番话评论道： “大臣以道事君，而博以死奉私属，贪权藉势之心为之也。”胡三省提醒大家，不要被“唯有死耳”这样表面上豪气的话所欺骗，朱博的行事立场完全是错误的。

古人强调“以道事君”，“君”不是某个人，而是这个国家的象征。当君主个人行为失当的时候，大臣要敢于反对，才是“以道事君”的表现。甚至对皇帝来说，权力都不是属于他个人的，更何况那些想借助他的权威、地位获得好处的人？像傅太后这样，凭借着自己是皇帝的祖母这一身份，强行索取她本不该有的地位，并打击报复能秉持公论的大臣，当然是对政治原则的巨大破坏，是企图把皇权私有化的典型表现。朱博身为丞相，对于国家该如何合理运转的基本原则毫无认识，把高官厚禄当作是私人利益交换的砝码，这当然是一种极端错误的做法。所以胡三省点出朱博这些行为背后真正的心理动机是“贪权藉势”，而不是什么义气。

抱大腿的悲剧

朱博再次弹劾傅喜的奏章呈上后，汉哀帝果然大怒。汉哀帝知道傅太后一直怨恨傅喜，所以朱博的奏章上来后，他就怀疑这是傅太后在幕后指使。汉哀帝碍于祖孙情面，已经对老祖母做了让步。但老祖母这样不依不饶，喋喋不休，继续借助党羽力量打击有声望的大臣，使得汉哀帝下定决心在这件事上不再做任何让步。

于是汉哀帝传令审讯朱博，以及其他几位联名弹奏傅喜的臣僚，问他们是不是受了傅太后指示才这么干的？其中一位官员供认不讳。于是汉哀帝派人持节，传诏朱博诣廷尉，也就是要逮他下狱。朱博一看形势不对，为避免入狱受辱，就自杀了。朱博最终为自己的权势欲，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是一个在政治上只抱大腿，不分是非，对人生的规划只顾眼前，不顾长远的惨痛教训。

姜鹏   复旦大学历史系副教授，哈佛大学访问学者，主要从事唐宋政治思想史、资治通鉴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