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人间正是草长莺飞的美好时节,中美贸易摩擦却愈演愈烈。这一次,惹祸的还是积怨已久的贸易逆差。好在贸易战从来不是闪电战,我们不妨平心静气,拭目以待。
历史学家大都信奉一句格言: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物。在人类的漫长历史上,贸易逆差引发的国际冲突屡见不鲜。我们身处其中的现代世界正是在一场前所未有的贸易大战中呱呱坠地。
“大航海时代”辉煌背后的惨案
1502 年 9 月 29 日,大名鼎鼎的葡萄牙航海家瓦斯科·达伽马率领他的武装船队驶出了印度马拉巴尔海岸的德里山。德里山像青岛的崂山一样,只是一块突出的海岬,海拔并不高,不到 300 米,但是地势险要,从顶峰可以俯瞰四周,观察沿海航道上的来往船只。达伽马此次的航行目标不是南面不远处的著名港口坎纳诺尔,而是北方海面上一艘貌不出众的阿拉伯三角帆船。这艘船叫做“米里”号,刚从红海返回,船上载着大约 240 名男子和一些妇女,其中很多人是前往麦加朝圣的香客。
当葡萄牙人的武装船队拦截住“米里”号,达伽马或许自己都感到了意外。这艘阿拉伯帆船显然装载了火炮,可是船上的乘客们却选择了放弃抵抗。他们以为遇见了寻常的海盗,按照当地的习惯,只需要付一笔买路费就万事大吉。乘客之中不乏腰缠万贯的商人,其中一位名叫法基的大商人是埃及马穆鲁克苏丹在印度卡利卡特地区的代理商,不仅富可敌国,而且地位尊崇。他主动向葡萄牙人提议,自己愿意出资修理一艘葡萄牙船受损的桅杆,并在附近的著名港口城市卡利卡特为葡萄牙人提供香料。达伽马拒绝了。财大气粗的法基又试了一次,他表示愿意把自己、一个妻子和一个侄子作为人质交给葡萄牙人,随后给达伽马的四艘最大的船装满香料。另外,他还保证促成卡利卡特和葡萄牙之间建立正常的友好关系,这意味着葡萄牙人终于可以加入他们梦寐以求的香料贸易圈了。没想到倔强的达伽马依然不为所动。他命令法基通知阿拉伯船上的商人们,立刻交出手头现有的所有财产。尽管倍感震惊的法基拒绝转告,所有商人还是交出了自己愿意交出的财物。同时,他们也竭尽所能地在船上暗藏了大量财物。
达伽马的举动令“米里”号上的乘客大惑不解,也令他的船员莫名其妙。几乎所有人都怀疑总船长发疯了。如果为了捍卫尊严拒绝阿拉伯商人的优厚条件,那么达伽马就应该下令将“米里”号洗劫一空。但是,达伽马只是下令拆除“米里”号上的舵和索具。帆船失去了动力来源,只能随波逐流。接着达伽马又指挥一支长艇把“米里”号拖曳到远处。他命令葡萄牙炮手登上“米里”号,安放火药,然后将其点燃。原来,达伽马蓄谋已久的秘密计划竟然是活活烧死阿拉伯帆船上的所有乘客。
命悬一线的阿拉伯乘客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决心拼死一搏。他们设法扑灭了火,并翻箱倒柜地找出了所有武器和能当做武器的东西。正在离开的葡萄牙人试图驾驶长艇重新登船点火,却遭到了激烈反抗。等到长艇暂时撤退,葡萄牙人可以清楚地看到“米里”号上的妇女捧着珠宝,举着孩子,呼天抢地恳求他们高抬贵手。达伽马躲在船上,冷眼相望,无动于衷。
五天过去了,无帆无桨的“米里”号绝望地漂流在酷热难当的印度洋上。达伽马派出一艘葡萄牙船不即不离地尾随其后。10 月 3 日,这艘船奉命消灭“米里”号。当它逐渐逼近“米里”号发炮时,看似已无还手之力的“米里”号出人意料地用抓钩抓住了葡萄牙船。两艘船缠斗了一整天,葡萄牙人寡不敌众,四处逃窜。这时另一艘葡萄牙船及时赶到,急中生智地迅速靠近“米里”号,摆出强行登船的作战姿态。那些阿拉伯人缺少战斗经验,没有随机应变转移到葡萄牙船上,反而是匆匆撤回“米里”号,解开抓钩,希望摆脱葡萄牙人的纠缠。阿拉伯人的绝地反击不得不宣告功败垂成。又过了垂死挣扎的四天四夜,“米里”号上的一个乘客游泳过来,向葡萄牙人提出了一个可耻的建议。只要葡萄牙人饶他一命,他愿意将“米里”号的缆绳送过来。达伽马终于如愿以偿,他残酷无情地下令烧毁这艘阿拉伯帆船。除了一名驼背的领航员和大约 20 名儿童,船上的乘客全部被烧死。达伽马还不忘命令这些可怜的幸存者立刻皈依基督教。
今天,全世界的小学生都知道,达伽马绕过好望角发现了印度,哥伦布横穿大西洋发现了美洲,而麦哲伦由西向东完成了环球航行,这三人共同代表了“大航海时代”的伟大辉煌。至于达伽马丧心病狂制造的“米里” 号惨案久已被人遗忘。如果我们要了解达伽马的动机,就必须前往 600 年前欧洲伊比利亚半岛上的蕞尔小国葡萄牙。
“大航海时代”的狂热与血腥
为西班牙王室效劳的热那亚人哥伦布是葡萄牙的女婿,而达伽马和麦哲伦都是地地道道的葡萄牙骑士,只是麦哲伦后来放弃了葡萄牙国籍,变节转投西班牙。可以说“大航海时代”起源于荒凉贫瘠的伊比利亚半岛。
如果人们熟悉历史,这并不令人意外,毕竟有时候是贫穷解放了想象力。在繁荣的地中海世界里,东部意大利半岛上的商业共和国凭借近水楼台的优势,成为联系亚欧洲际贸易的中转站,当上了欧洲地区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如果说威尼斯人、热那亚人是高富帅,那么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就是矮穷矬。他们守在伊比利亚半岛上,从地中海的西端眺望东方,满腔心情只能用五个字形容:羡慕嫉妒恨。
伊比利亚人也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在葡萄牙首都里斯本西面著名景点罗卡角,矗立着一座高高的纪念碑,顶端是一座十字架。纪念碑上铭刻着国民诗人卡蒙斯的名句:地止于此,海始于斯。这句诗形象生动地描述了伊比利亚半岛的地理位置,位于欧亚大陆西南角的伊比利亚半岛是连接地中海和大西洋的海路中枢。伊比利亚人是大西洋上优秀的航海家,也是虔诚的基督教徒。臭名昭著的西班牙宗教裁判所便是明证。紧邻大西洋的葡萄牙人比西班牙人先行一步,在雄心勃勃的“航海家”恩里克王子的策划指挥下,葡萄牙船队接踵南下,持续探索从非洲前往印度的道路,恩里克王子因此被誉为启动大规模大洋探索的第一人。但是,恩里克王子还有另一张面孔:他也是一个偏执保守的中世纪骑士,一个鲁莽大胆的机会主义者,痴迷于十字军东征和骑士精神,而且他还是一个海盗头子,一个奴隶贩子。
恩里克王子以谜之自信的口吻大胆宣称,一定有一条道路可以绕过阿拉伯人的势力范围,通往传说中盛产黄金和香料的神奇国度—印度。他还有个更大胆的秘密计划,寻找东方的基督教盟友,期待“倚天剑和屠龙刀”东西合击,彻底消灭“万恶的穆斯林”,夺回基督教圣地耶路撒冷,让小小的葡萄牙从此毫无争议地成为基督教世界的绝对领袖。为了实现宏愿,恩里克王子制订了一个“小目标”,先获取非洲的神秘黄金宝藏。最终,为王子效劳的冒险家们进入了非洲几内亚地区,葡萄牙国王因此被罗马教宗册封为“几内亚之王”。
但是葡萄牙并没有一夜暴富,而是成为了奴隶贸易大国。因为他们没有发现传说的黄金宝藏,却发现了黄金的替代品—黑人奴隶。恩里克本人肆无忌惮地贩卖奴隶,不仅是因为新生意利润颇丰,显然还因为可以“取悦上帝”,毕竟他是为了“把福音传播给不幸的野蛮人和邪恶的异教徒”。被称为“航海家”的恩里克王子从未身先士卒地踏上探险之旅。但是,他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早期欧洲殖民者无知者无畏的狂热心态:以基督之名让人皈依和征服他人。
1460 年,恩里克王子去世。十多年后,葡萄牙人在非洲加纳找到了真正的黄金产地。不仅如此,葡萄牙人还越过赤道,经历了可怕的无风带,继续南下。正是在此背景下,瓦斯科·达伽马率领他的小型船队奉国王之命从里斯本出发。此时,恩里克王子已经去世 37 年。现在,达伽马只考虑此行是否能抵达印度,他还不知道自己这一生会三次出航印度,而且也将以印度总督的身份病死于印度。未满 30 岁的达伽马是葡萄牙新国王曼努埃尔一世的朝臣,也是圣地亚哥骑士团的专职骑士。脾气暴躁骄傲自大的达伽马并不是最优秀的航海家,但他是最虔诚的十字军骑士、最勇敢的冒险家、最理想的领袖。他肩负的秘密任务不仅是抵达印度,而且还要争取东方的盟友和财富,支援葡萄牙人突破阿拉伯人的严密防线,直捣圣城耶路撒冷,实现恩里克王子未能完成的光荣梦想。500 多年后,当我们回顾这一项神圣使命,难免会哑然失笑。身处地中海西端的葡萄牙人倾尽举国之力探索非洲,航行绕过半个已知世界,只为到达地中海的另一端。这个秘密计划彻底暴露了葡萄牙人的无知和一厢情愿。他们以为东方的印度人都是基督徒,一定会怀着久别重逢的喜悦追随西方兄弟攻打邪恶的穆斯林。他们还以为印度满地都是黄金和香料,只要自己微笑着打个招呼,淳朴友善的当地人就会慷慨大方地拱手相送。
武力改变的贸易规则
1498 年 5 月 18 日,经历了 10 个月千辛万苦的艰难航行,瓦斯科·达伽马站在艉楼甲板上望见了印度。这是一个伟大时刻,标志着大西洋和印度洋的新航线顺利开通,而全球化的大幕也即将开启。然而,丰满的理想转眼变成骨感的现实。原来,即使在遥远的东方印度,驾驶着单桅三角帆船的阿拉伯商人依然无处不在。葡萄牙人还发现,印度人不仅不是基督徒,而且不少人还是“基督徒的死敌穆斯林”,其余人则是印度教徒,他们对于基督徒的上帝一无所知。
达伽马并不知道,印度洋是当时全球最为繁荣富庶的巨大贸易圈,有着长达千年的悠久历史。500 年前最有活力的两大文明—中华文明和伊斯兰文明相会于此,催生了无数规模不大但商业活跃的城邦,星星点点地分布在从马六甲海峡到东非海岸的沿海地带。当自视甚高的葡萄牙人来到印度洋上,他们确实发现了大量的香料和宝石,但是也发现自己囊中羞涩,备受冷落。他们历尽艰辛抵达此次航程的目的地—印度马拉巴尔海岸的商业名城卡利卡特,立刻与当地统治者产生冲突,相互猜忌,彼此恐吓,最后不得不带着不幸被绑架的几名印度人仓皇返航。达伽马的第一次印度之行就这样惨淡收场。
又过了三年,被国王授予“印度海军上将”称号的瓦斯科·达伽马卷土重来。这一次,在全欧洲的注视之下,老马识途的达伽马率领一支相当庞大的联合舰队,照例从里斯本浩浩荡荡地扬帆起航。如果说达伽马第一次航行的初衷是友好访问,那么他的第二次航行纯粹是发动“圣战”。他们的新目标是凭借武力胁迫更多的东非和印度城邦接受葡萄牙人制订的贸易条款,尤其是报复那位傲慢不逊的卡利卡特统治者。同时,他们也不再指望联合印度人对抗阿拉伯人,而是决定打击印度洋上的阿拉伯商船,武力封锁红海,紧紧扼住埃及马穆鲁克伊斯兰帝国的咽喉。如果计划成功,葡萄牙人就可以进入红海,与从北非跋涉而来的援军联合攻入耶路撒冷。
小国寡民的葡萄牙人凭什么可以大言不惭地誓言称霸印度洋?葡萄牙人没有任何经济优势、文化优势,但他们有军事优势。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在伊比利亚半岛上与阿拉伯人浴血奋战了数百年。而当时,西班牙人才刚刚占领了穆斯林的格林纳达城,宣布基督徒发动的“光复运动”取得最后胜利。葡萄牙和西班牙的贵族们都是天生勇猛的战士,今天伊比利亚半岛上的斗牛表演其实也可以视作古老的贵族精神的最后挽歌。
不仅伊比利亚半岛如此,半岛之外的广大欧洲地区也是如此。罗马帝国崩溃后的大混乱延续千年,绵绵不绝的烽火最终将欧洲各国锻造成为冷血高效的战争机器。当欧洲人闯入印度洋,恰似亚洲鲤鱼闯入了美国五大湖区。欧洲人强大的船炮和坚固的堡垒固然令亚洲人望而生畏,而欧洲人的军事科学化和战争职业化更是令亚洲人闻所未闻。正是凭借西方卓越的军事技术和优良的武器装备,葡萄牙人用一种简单粗暴的方式重新改写了印度洋的贸易规则。但是,葡萄牙帝国的创建并不能完全依靠暴力。
失控与反省
就在达伽马两次远航印度的间歇期,另一名葡萄牙航海家卡布拉尔在前往印度的途中遭遇风暴,意外发现了南美洲的巴西。巴西疆域广袤,资源丰富。这块天赐福地最终改变了葡萄牙在亚洲贸易中的落后地位,保证了帝国长达一个多世纪的兴盛繁荣。此后,实力更为雄厚的荷兰、英国效仿葡萄牙,纷纷涌向印度洋。荷兰人在印度尼西亚、英国人在印度建立的庞大殖民地足以令从前的达伽马目瞪口呆。在这场帝国主义竞赛中,最先出发的葡萄牙力不从心,半途而废,成为了最先出局的失败者。
回到“米里”号,它不仅是宗教冲突的牺牲品,也是东西方漫长竞争的受害者。1000 年前,拥有人口优势和制度优势的东方全面超越西方。当时没有人会相信,等到 500 年后,西方将在未来赶超东方。西方的成功逆袭正是从达伽马开辟的印度新航线开始。被贫穷解放了想象力的欧洲人凭借暴力奋起直追,最终在工业革命之后成功扭转贸易劣势,将他们曾经向往的富裕东方变成了野蛮落后的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可悲的是,日益富强的西方并没有迎来长久和平,反而是各国纷纷踏上了穷兵黩武的争霸道路。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两次大战差点将全世界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劫后余生的西方各国痛定思痛,从此致力于构建更加自由公平的世界贸易体系,终于迎来了人类历史上罕见的长久和平和空前繁荣。
周鼎 历史学博士,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师,长期从事中国文化、中国近现代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