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武宗朱厚照(因在位期间年号正德,又称正德皇帝)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荒唐皇帝”之一。他是大明王朝的第十代皇帝,也是大明王朝开国以来唯一一位以嫡长子身份继承帝位的皇帝。
从登基到去世,这个年轻人(他死的时候不过 31 岁)做出了那么多让人难以理解的事。他不仅仅有传统帝王那些经典的毛病,例如荒淫、怠惰、奢侈无度,还包括一些甚至令人困惑的行为。明武宗一点也不留恋象征权力和地位的紫禁城,从正德二年(1507 年)入住一直到正德十六年(1521年)驾崩,只要在北京,他都住在豹房。正是在他沉湎于豹房之时,大权旁落到宦官刘瑾手中。他甚至不愿住在繁华的北京,宁愿孤身跑到塞外去经受苦寒而且乐而忘返;他视帝王称号如粪土,宁愿做什么大将军、镇国公;他对后宫三千粉黛一点也不感兴趣,却热心满城搜寻寡妇和孕妇……
近 500 年来,关于正德皇帝荒唐行为的细节描写是正史以及传说演义津津乐道的一个内容,正德皇帝和殷纣王、秦二世、隋炀帝、宋徽宗们一起成为荒淫这个词的最佳注解。不论正史还是野史,给他的评价都不高,对他种种怪诞行为的一般解释是昏乱,也就是神志不清。
然而,不用太繁杂的考证,我们就可以证明朱厚照的头脑其实没有任何毛病。相反,他智商颇高、精力充沛、兴趣广泛,有独立见解。也许,正是这一切的优势,还有他那强悍的个性,最重要的,是不幸继承帝位这一事实,最终使他无法逃避丑角的命运。
“贯如联珠”的天赐
大明弘治四年(1491 年),朱厚照作为大明王朝开国一百二十三年来身份最为贵重的孩子降生于紫禁城中轴线上的交泰殿。之所以说“最为贵重”,是因为如下六种原因:第一,他是皇子;第二,他是皇长子;第三,他是皇后亲生的嫡长子;第四,他是皇帝成婚五年后才在全国臣民的苦苦盼望中迟迟出生的;第五,由于后来唯一的弟弟夭折,他成了皇帝的独生子;第六,大明开国一百二十三年来,由于种种阴差阳错,从来没有哪个皇帝能兼嫡子和长子身份于一身。也就是说,正德之前的皇帝或是皇后所生,却不是皇帝的长子;或者是长子,却是“庶出”。这对最重宗族礼法的大明皇室来说一直是一个遗憾。因此,如果他能顺利长大,继承大统,那将是明王朝开辟以来第一个以嫡长子身份登上皇位的人。
似乎是为了突出他命运的与众不同,上天为他“选择”的降生时刻也是独一无二的。如果按照中国传统的八字算法,他出生于申时、酉日、戌月、亥年,“申、酉、戌、亥”恰是地支的顺序。这种命相在八字中叫“贯如联珠”,属于绝对大富大贵的极品星相。巧合的是,开国皇帝朱元璋的星相也是这样的“贯如联珠”。
更何况这个皇子长得“粹质如玉,神采焕发”,十分漂亮。史书记载,他一生下就不像别的孩子那样经常啼哭,而是十分爱笑。只要谁一逗,那双乌黑的眼珠就滴溜溜转动,反应比普通孩子要迅捷得多。
出生仅仅五个多月,皇帝(朱厚照的父亲明孝宗朱祐樘)即颁发圣旨,封这个还不会爬的婴儿为皇太子。这在大明王朝历史上是空前绝后的。皇帝给这个皇子起名为“厚照”,并且解释这个“照”字的含义说:“四海虽大,人民虽众,无不在此子照临之下。朕之江山,永为得人。”(《明武宗实录》)
被“文盲”包围的童年
任何皇子都是被溺爱的,而朱厚照受到的宠溺比别人又深了一层。半岁的太子受到了天下最为精心的照顾,他是在一种绝对顺从、纵容、过度保护的氛围中长大的。他拥有上百名保姆、太监、差役为他服务。他们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尽量顺从他的任何一个要求,不管这一要求是合理的还是乖戾的。他一啼哭,他们都会如临大难;他破涕一笑,他们才如释重负。
由于所有的要求都会得到毫不延迟的满足,这个孩子的人格基础不可避免地埋下了种种重大缺陷:他极端任性,想要什么就必须得到什么。他想到一种玩具,整个东宫都要连夜出动,去给他寻找。他耐挫能力极低,不能接受任何挫折。他的十多个乳母轮流休息,二十四小时值班,以备他什么时候想吃奶就吃。他自私,永远以自我为中心,不知为他人着想。刚刚学会射箭,他就发明了一种游戏:用小箭专射太监的屁股,看着他们痛得龇牙咧嘴他就高兴得手舞足蹈。似乎太监的屁股与他的屁股不同,天生就是用来被射着玩的。
对于明朝人来说,皇族的优越即在于拥有不受限制地享乐的权力。皇子越被照顾,得到越多的物质享受,就越为幸福。这就是他们对幸福的理解。事实上,儿童期受到一定的约束和训练,有助于一个人自我控制和自我心理调节能力的形成,有助于一个人学会面对挫折,有助于形成健全独立的人格。但是,太监乳母们乃至皇帝皇后不懂得这些。
凤子龙孙接受的当然是最好的教养,这是多数人头脑中的一个谬见。事实几乎恰恰与之相反,如果按照现在的标准衡量,大明王朝的皇子们所处的,是帝国内最恶劣的教养环境。
明朝宫中有一条特殊的祖制:太监不许识字。据说,这是为了防止太监们干预朝政。 朱厚照的幼年是在“文盲”太监、乳母、宫女的包围下渡过的。正所谓“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深宫中的成长对一个儿童来说是绝对不幸的。
服侍太子爷的太监都是百里挑一的。他们都来自社会底层,机灵乖巧,有眼色,会来事。这些人都是市井文化的产物,深知和太子爷建立起亲密的感情是他们切身利益所在。笼络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孩子对他们来说易如反掌。一天天长大的朱厚照热心于游戏,太监们也投其所好。这些太监个个是哄孩子的好手,他们可以弄来各式各样新奇好玩的玩具,可以发明种种新的游戏,他们有的是骑马射猎的好手,有的是蹴鞠下棋的行家。他们用各种花样来赢得太子的好感,填充太子所有的时间,却不会有人关心皇子的道德培养和人格健康。
小太子在游戏当中表现出非凡的学习天赋和运动天赋。踢球、骑马、射箭,他很快就能很好地掌握其中技巧。太子身上的多血质气质特征十分明显,他活泼好动,反应迅速,注意力容易转移,兴趣容易变换,具有明显的外倾性。
填鸭式教育的逆反
从六岁起,朱厚照开始读书。与过于宽松随意的家庭教育比起来,突如其来的学校教育又过于严格刻板。从那时起,小太子开始和另一类完全不同的人,也就是大儒们相接触。太子的教育关乎国家根本,因而受到了大明帝国空前的重视和关注。传统的启蒙教育是反人性的,而传统的帝王教育则更是令人窒息,它由一系列沉重的功课组成。因为太子身份的特殊,所以给他准备的功课也远比一般儿童要重。除了四书五经之外,还有历代皇帝圣训、历代通鉴纂要、天下地理形势等内容(李洵《正德皇帝大传》)。这些内容,一个成年人也不见得能感兴趣,更何况一个七岁的孩子。
我们可以想象原本无拘无束的太子突然被套进这样沉重“笼头”后的感觉。要把那些佶屈聱牙的完全不解其意的汉字一个个强行塞进大脑,对太子来说,无异于一种精神酷刑。从开学第一天到最终停止学业,他几乎没有一天对学习产生过真正的兴趣。
朱厚照本能地不喜欢老师,因为他觉得他们也不喜欢他。他能感觉到,他们不喜欢他蹦蹦跳跳地走路,不喜欢他大叫大笑地说话,不喜欢他做游戏、踢球、养小动物。所以他在他们面前总觉得不自在。
在老师的苦口婆心、威逼利诱、软磨硬泡下,他有时候会勉勉强强学上一会儿,不过更多的时候是拖延、哭闹、逃席和以打瞌睡为主要形式的消极反抗。七年的学习生活就是七年与书本的斗争史。面对这样的特殊学生,那些博学多才的老师还真是老虎吃刺猬──无法下口。他们既无法用打手板之类的手段来对付这位尊贵的学生,也想不到如何用更为生动有趣的教育方式来启发太子的学习兴趣。他们一切努力的结果只是使朱厚照离书本越来越远。七年的教育下来,他连一本《论语》都还没有读完,至于什么《大学衍义》《历代通鉴纂要》就更不用提了。按照传统社会的教育标准,太子的教育也就刚刚达到小学毕业水平。
当然,整整七年间,太子所做的事也不仅仅是背下了半部《论语》。上课时间越是难熬,放学后的游戏就越是快乐。在课堂上他是一只病恹恹的猫,回到自己的寝宫他立刻变成了活蹦乱跳的小老虎。一分一秒地熬到下课,他立马投入游戏当中,踢球驯豹,熬鹰走马,花样翻新。他的游戏排场越来越大,带领太监玩战斗游戏,动不动就组织起上千人的队伍,喊杀震天,鼙鼓动地,几乎把一座东宫翻个底朝天。明孝宗后期荒怠政务,整日饮酒听戏,顾不上儿子朱厚照的教育,太子的游戏也就越来越没有节制,经常是夜以继日,秉烛夜玩,一闹就闹个通宵,第二天到课堂上去打瞌睡。
传统教育之所以采用蛮不讲理的填鸭式,一个重要目的,那就是通过这种方式,磨去孩子身上的活力和“火气”,使他们变得少年老成,按部就班。可是,在朱厚照身上,这种意图产生了相反的效果。他的顽皮好动、强横任性不但没有一丝收敛,反而愈演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