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有句老话：“鸟大离巢，家大必分”。将家族或家庭的变化，与鸟儿成长的自然规律相提并论，无非在于说明，分家的行为，其实乃很自然之事，即如年长一代在年轻一代成家立室时，总是祝愿他们能够早日开枝散叶，繁衍后代。背后所反映的心态，其实亦是中国人视结婚之后的生儿育女，为家族的另一阶段，并带出了家族结构必然会出现分开、解散的现象。也就是说，在以家为本的中国文化里，“分”和“散”乃“合”与“聚”的一体两面，既互为表里、繁衍相生，亦属十分自然之事。

“分”与“散”的文化基因

中国的家族具有“分”与“散”的文化基因，以家族为本的家族企业必然会受到这些规律或因素的制约，在进入某些重要发展阶段时，难以逃出“分”与“散”的结局。虽则如此，如果我们深入一点看，则不难发现，华人家族企业虽难以摆脱分的困窘，但这个过程或这种行为，其实又会产生争的动力，并会直接或间接推动企业前进，从而促进经济发展。换言之，在观察或理解华人家族企业的发展时，我们虽然会发现他们常有内部矛盾或冲突，甚至出现分家析产，兄弟姐妹各走各路的情况，但同时又不难感受到家族企业的生机无限与发展动力充沛。

华人家族企业的发展为何会出现这种看似相互矛盾且与别不同的情况呢？在谈论华人家族企业的发展特色时，企业寿命较为短促、家族内部充满矛盾纷争，甚至是企业总是属于中小规模、难以壮大等，则是一些经常列举的例子，而华人社会所一贯采取的诸子均分继承制度，则被认为乃导致以上连串问题的核心所在。无疑，若与一海相隔的日本因采取单子继承制度孕育出不少经历数百年的老店，企业内部又甚少闹出亲人争权，而富可敌国私营企业又较为普遍的情况相比，华人家族企业的发展及前进轨迹，确实有其倾向分裂的一面，但我们同时必须指出，这样的与众不同之处，必然亦有其难以比拟的某些特长或优势，创业意欲较为强烈与经济发展充满活力，都是其中一些较易观察得到的特点。

从理论上说，由于华人社会采用诸子均分的继承制度，在分家析产时注重诸子之间的平等原则，父亲一代的家产，传给子孙一代时，很自然会出现分摊开去的现象，而且是子孙愈多，所分得的比例便愈小。所以有学者指出，这样的继承制度，会令父辈辛苦经营积存的家财被摊薄，不利家族资本的累积与壮大。无疑，从维持财富在跨代传承过程中仍可集中、不因分家而流失的角度看，诸子均分的继承制度，相对于单子独享的继承制度，的确有其先天性不利资本积累的性质。

诸子分产的好处

但是，如果我们换个角度看，则会发现，这个强调诸子地位平等、分享同样权利的继承制度，其实容易滋生自立门户、自我创业的斗志和意识，同时亦有助激起兄弟之间的竞争与各展所长，因而可说具备了内置的创造财富机制，而这样的一种机制，从理论上说，有助提升商业的活力，并可促进经济发展。

简单点说，由于中国文化强调诸子均分，兄弟之间很自然会产生直接或间接的竞争，而这种竞争，其实不只局限于分家之时，严格而言是当家族中出现两名儿子之后便随即出现，所以费孝通以中国农村当有母亲生下另一名儿子时，村民总会对着母亲的另一儿子笑说：“你母亲将会给你带来一个弟弟，分你的一份财产了”。所以我们会发现，在华人家庭里，兄弟之间从小便会为了争取玩具或父母的关爱照顾等事情争吵、打架；再大一点可能会因为争夺教育机会而暗中较劲，最后更会为争取家族领导地位和财产而互相争夺。

更加重要的是，到了分家之后，如果有子孙成绩愈来愈好，他们便会被冠以勤奋能干的称谓。相反，如果有子孙成绩愈来愈差，不肖之名便会不胫而走，所谓分家三年显高低便是这个道理。换言之，诸子均分的原则和制度，是让兄弟之间有了一个可在相同起步点的比较基础和标准，并因彼此间的相互比较而产生一种心理压力或意识，进而产生动力驱使诸子之间各自努力，各出奇谋，各显神通，争取最好的成绩，赢取个人财富、成就，乃至声望和社会地位。

另一方面，我们又不难察觉到，竞争性的环境，也埋下了子孙对家庭产生离心的倾向。在均分制原则驱使下，当某些子孙觉得其自主性受到限制或才干不能发挥时，便会萌生自立门户，另辟蹊径的念头，最终更会脱离家族企业。所谓一山不能藏二虎，这种心态发挥在商业上，便会形成一种自我创业的心态。由于分家之时能够获分一些财产，那些有意创业的子弟，便可利用那些财产作为创业的起动资本，因而可说是给予那些有意创业家族成员提供了最实质的支持。

也即是说，若从较全面的角度看，我们会发现，由于华人社会高举诸子均分的旗帜，家族之内确实存在一股分裂的力量。若果处理不好，必然会令家族四分五裂，而当这种分裂力量达至高峰时，往往发生在家族生命周期进入成熟阶段之后 ── 即大家长 (父母) 已经年纪老迈，一众儿女 (兄弟姐妹) 则已成家立室，需要寻求独立自主空间。但是，我们同时又会发现，这股分裂力量的酝酿和不断发展，必然会产生竞争的动力。至于竞争的层面，则不定只有自我创业或是继承家族企业一途，而是可以在不同层面上的各展所长 ── 例如成为专业人士或加入政府成为官员等等，最重要的是以自己的成就，证明本身的才能并不比其他兄弟差，不致沦为朋友亲属目中的不肖儿。

概括而言，诸子均分的继承制度虽然不利财富的保留及维持，但却有刺激家族成员各展所长以创造财富、打拼事业的作用，因而有助推动经济的不断前进和发展。进一步说，由于每个家族均受到既分又争的两种力量相互影响，我们便会发现一种矛盾纠缠的图像：一方面华人家族常有兄弟争产争权，导致企业分裂的情况，但另一方面则是家族成员无论在同一生意领域或是不同层面上均出现激烈竞争的情况。至于本文选取的镛记个案，则可以十分清楚地让我们看到家族发展过程分与争两股力量的交互转化与互动，从而探讨由此产生的相关结果和影响。

郑宏泰教授：

香港中文大学社会与政治研究中心联席主任。郑教授主要从事华人家族企业与港澳社会政策研究，并在国际、国内学术期刊上发表相关论文数十篇，主持多项香港研究资助局、澳门政府及台湾蒋经国基金科研项目。

高皓博士：

担任清华大学五道口金融学院家族企业课程主任、家族办公室课题组组长、战略合作与合作办公室主任。清华大学工学学士、北京大学经济学学士、清华大学管理学博士及金融学博士后，负责指导清华大学与哈佛商学院、瑞士洛桑国际管理学院（IMD）、欧洲工商管理学院（INSEAD）、香港大学等在家族企业领域的研究与教学合作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