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年以来一直在日本进行企业研究的笔者，尤其是近年来开始走访日本的那些拥有百年以上经营历史的老铺企业的时候，注意到这样一个问题：在日本，凡是伟大的企业，总是有强大的精神支柱在背后作为支撑。而这些精神支柱通常则被称为“经营理念”，也有时候被称为“纲领”、“社训”或“家训”等。

“经营理念”，英文写作“Management Philosophy”，多数是由企业的创立者或经营者提出来，是企业从事所有业务活动方针的最基本的思维方式。在企业内部，经营理念是所有员工工作行动的行动指针，能够提高员工们的自尊心和自信心；而对企业外部，经营理念则通常成为企业向外界展示自身形象的工具。日本的那些伟大的企业，都有着怎样所谓的“高大上”的经营理念呢？

首先，让我们一起看一下能够代表日本制造业的几家大公司，如丰田自动车株式会社、本田技研工业株式会社、Panasonic株式会社和京瓷株式会社。

丰田自动车株式会社，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丰田汽车公司，其经营理念是“通过产品制造、通过汽车制造，与大家共同创造丰富多彩的社会”，而创立者丰田佐吉翁先生为丰田汽车公司规定的丰田纲领的内容则有：“一、通过上下一心至诚至善的劳动，实现产业报国；二、用心进行研发和创造，总是走在时代潮流的前面；三、戒骄戒躁，追求质实刚健；四、发挥温情友爱的精神，共建美好的大家庭；五、尊崇神佛，带着报恩感恩的心去生活”。本田技研工业株式会社，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本田汽车公司，其社训是：“我们带着丰富的感性和创造性，充分发挥我们从研发到商品化的综合能力，为世界的Honda制造的不断进化贡献我们全部的力量”，而其经营哲学的内容更有“基本理念”和“运营方针”这两个主要部分：“基本理念：尊重人性，三方满意（买方满意、 卖方满意、创造满意）；运营方针：总是拥有梦想和朝气；尊重理论，灵感和时间；热爱工作，看重沟通；从事实现了和谐的工作流程；不忘不断地研究和努力”。

Panasonic株式会社，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松下电器，其创立者，被誉为日本的经营之神的松下幸之助先生规定公司纲领为：“尽产业人的本分，努力推进社会生活的改善和提高，并为世界文化的发展做出贡献”，也规定了公司的信条须有下面这七个内容：“一，产业报国的精神；二，公明正大的精神；三，和睦一致的精神；四，奋斗向上的精神；五，礼节谦让的精神；六，顺应同化的精神；七，感谢报恩的精神。”而另一位被誉为日本经营之神的稻盛和夫则为京瓷公司制定的社训是“敬天爱人”，制定的经营理念是“在追求全体员工物质与精神两方面幸福的同时，为人类和社会的进步和发展做出贡献”。

看了这些能够代言日本高端技术和强大实力的企业的“高大上”的经营理念，无论是丰田公司的纲领，还是本田公司的哲学，或者是松下公司的“尽本分，做贡献”，还是京瓷公司的“敬天爱人”，字里行间都洋溢着庄严和伟大，让我们肃然起敬。

你可能会说：“的确是高大上，但那些是超巨大的企业，我这边仅仅是一个小公司，不能相提并论啊。”然而实际上，1918年当初刚刚创业的松下电器产业（现在的Panasonic），也仅仅是一个仅有松下幸之助夫妇和松下幸之助太太的弟弟井植岁男（三洋电器的创立者）这3个人的小作坊，1959年当初成立的京都陶瓷（现在的京瓷）也仅仅是个共有8个人小工厂。再退一步，让我们来看看那些实现了持续经营百年以上的日本中小老铺企业。

创业于1689年、迄今为止已有326年经营历史的株式会社半兵卫麸，员工总人数约为140人，将“先义后利（大义为先，利欲次之），不易流行（不应改变的就坚守，应当改变的就坚决创新）”的家训上下传承了近300年；而另外一家创业于1867年、迄今为止已有148年经营历史的近江商人企业塚喜集团，员工人数只有294人，也将“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的家训先后传递了4代人，并至今毅然恪守作为近江商人所共有的“三方好（买方好、卖方好、世间好）”经营理念。另外，创业于1711年、却仅有30多名员工的堀金箔粉株式会社的经营理念是“适度规模（不盲目扩大规模），坚守本业，信用第一，自我革新”，实现了持续经营304年；而拥有225年经营历史、员工人数却只有340名的株式会社福寿园的家训是“无声呼人（品德高尚的人不用讲话，周围也总能聚集很多追随者）”，意思是要求每一代经营者严格恪守商业道德，坚守信用，努力成为受人尊敬的人，也将企业打造成受人尊重的企业⋯⋯

家训的三重价值

在日本的百年老铺企业，几乎每一家都有代代相传的家训或经营理念，而实际上，这些家训和经营理念的存在，对于这些老铺企业的永续发展尤为重要。那么，这些老铺企业的家训是如何制定出来的？对他们来讲，家训的重大意义究竟在什么地方呢？让我们一起看一下两个案例企业。

首先是株式会社半兵卫麸的案例。这是一个生产和销售以麸（中国称之为面筋）为主要原料的食品的中小企业，前文中已经介绍过，它迄今有326年的经营历史。

半兵卫麸的家训“先义后利，不易流行”的诞生，需要追溯到半兵卫麸的第三代店主。第一代半兵卫，依靠做麸的技术白手起家，经历过无数的辛劳和艰苦，当时经营家业以糊口为主，也无暇去思考家业家训。而第二代半兵卫由于一直看着父亲辛苦忙碌的背影长大，深知创业之艰辛，因此拒绝具体接手店铺，把店铺的工作都交给了自己的太太和父亲，自己却迷恋于弦乐。第三代半兵卫看着每天潇洒快活的父亲和日夜操劳的母亲长大，一心想报答母亲的他积极地参与到店铺辛苦的劳作中，并使店铺的生意得到了巨大的发展。第三代半兵卫不仅在生意上用心，对学问也非常感兴趣。在当时的日本，著名的思想家石田梅岩（1685-1774）所倡导的实践道德学说在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商人中间得到了广泛的支持和认同。被称为“石门心学”的石田学说，强调商人们通过正义的商业活动来获得利益的正当性和合理性，强调为他人提供方便的商业的必要性、并强调商人必须具有“节俭、勤奋、正直、正义”的商人道德。对“石门心学”崇拜得五体投地的第三代半兵卫拜石田梅岩的弟子杉浦止斋为师，积极研究“石门心学”。在实践中，他将“石门心学”演绎发展为自己的伦理观，并引用《荀子·荣辱篇》之言“先义而后利者荣”，最终将其确定为半兵卫麸的家训。自那时起，“先义后利，不易流行”就作为半兵卫家族的最高宪法而流传了下来。

“先义后利，不易流行，这两条家训对我们的家族和我们的家业来讲非常重要，可以说，正是这两条家训让我们走过了320多年。”株式会社半兵卫麸的第十一代店主、年逾80岁的玉置半兵卫老先生如是说。原来，“先义后利，不易流行”，对半兵卫麸来讲，不仅仅是经营家业的基本思想。

第一，它也是半兵卫麸强大的生命力源泉。“二战爆发后，由于父亲坚守先义后利，坚决不去黑市上购买原材料，我们家业也陷入停业。父亲在临终前对我说：‘我们家没有做过任何亏心事，虽然现在没有钱，但我们家的作风是得到认可的。你一定要堂堂正正地活着。’正如父亲所说的那样，我带着产品到以前的老主顾那里去送货的时候，对方都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半兵卫麸的老主顾多是一些高级料理店和寺院。这些老主顾非常重视人品和信用。先代们的所作所为，大大地提高了半兵卫麸的信誉，也正像“先义而后利者荣”所说的那样，在新老顾客们的帮助下，半兵卫麸得到了重生。

第二，它也是判断行动的标准尺度。“1989年，有个银行职员找到我说‘拿你们家土地作担保，我可以给你贷款3亿日元。’当时整个日本泡沫经济发展非常迅猛，3亿一个月之后就可以变成4亿，非常有诱惑力。当时店铺大概有150名员工，即便大家不分昼夜地努力工作也很难赚1个亿。而现在只要一个月，而且很轻松！听了他的话我当时就兴奋到了极点。但想到了家训，就马上冷静下来，摆出一副沉着冷酷的样子，回答那个人说不。如果当时去做了投机，即便没遇到泡沫经济破裂，赚了1个亿，那我们还会对来买我们产品的客人心怀感激吗？要知道我们的一个产品最多也就才赚5到10日元。”

第三，它更是推动半兵卫麸跟随时代潮流不断向前发展的原动力。二战后，随着人们饮食习惯的西洋化，对麸的需求量显著下降，很多同行店铺都已停业或转行。而半兵卫麸的发展却超过了战前的全盛时期，其主要原因就在于严守“不易流行”的家训，在产品上和销路、以及销售方法上不断的自我创新。半兵卫麸不但继续将产品销往高级料理店、寺院等老主顾，而且也扩大了在高级百货店和超市等的销售。1977年，随着市场需求量的增加，半兵卫麸扩大了生产规模，将产品制造从店铺转移到了工厂里，而店铺则开始了面向一般消费者的商品零售。为了向消费者介绍麸产品的美味和料理方法，1986年又在本店里开设茶房，并向前来喝茶的客人提供独创的麸料理。除此之外，半兵卫麸也一改老铺的管理方式和营销方式，对存货管理和客户管理引进办公自动化，并新开了网上商店。这些创新举措转化成为强大的生命力，使半兵卫麸的事业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发展。

让家训落地的方法论

再看一下近江商人塚喜集团的案例。近江商人、大阪商人、伊势商人一起被誉为日本三大商人，并于近代发展成为日本最大的商帮。塚喜集团从事和服、珠宝、皮毛和商业房产等生意，也是一个中小企业，创业至今已经拥有146年的经营历史。

塚喜集团的家训“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语出我国古典《易经》。如今第六代店主塚本喜左卫门对笔者如是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这句话，就是要求我们一定要多做善事，行善积德的人家，必定会兴旺发达。意思非常简单，但意义却非常深远。祖先第三代塚本喜左卫门选择这句话来作为我们家族的家训，这对于我们做生意来讲，是十分重要的。这句话来自于中国的古典《易经》。中国的古代文化源远流长，哲理非常深厚，非常值得我们学习和思考。”原来塚喜集团的第一代塚本喜左卫门和第二代塚本喜左卫门的时候，都是“半商半农”，也就是农忙的时候务农，农闲的时候外出经商，到第三代塚本喜左卫门的时候才将家业正式确立了起来，成立了“塚本喜左卫门商店”。在1907年，第三代塚本喜左卫门在乡邻的推举下就任了滋贺县南五个庄村长。他在经营“塚本喜左卫门商店”的同时，也积极地为村民们服务。在此期间，他偶遇《易经》中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这句话，觉得这句话切切实实地把他自己做人经商的基本态度表达了出来，真心喜欢，于是就将其确定为塚本喜左卫门家族的家训。之后，写有“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这句话的横幅被镶入相框中，牢固地挂在了塚本喜左卫门家主客厅和塚喜集团会议室的最显眼的位置。

如同前面的玉置半兵卫家族，塚本喜左卫门家族的家训“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对塚喜集团实现持久的发展也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所谓‘三方好’，也就是‘卖方好、买方好、世间好’，这是我们近江商人一直以来强调的和坚持的最基本的经营理念。‘三方好’这个说法应该是后人归纳出来的，在‘三方好’这个词诞生之前，其实我们近江商人的每家每户都有着各自的家训、社训，内容基本上都有行善积德、尊重顾客、积极为社会做贡献这样的思想。我们家族的家训‘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实际上也有这个意思。据考证，第一个真正开始使用‘三方好’这个词的，应该是在昭和初期的一个名叫广池千九郎的学者，是他在研究和整理近江商人的经营思想和理念的时候第一次用了‘三方好’这个词。之后，这个词就在我们近江商人之中得到了广泛的认可，所以也就成为近江商人的基本经营理念了。” 可以说，对塚喜集团来讲，家训“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是公司的核心价值观，而近江商人统一的“三方好”则是实现这个核心价值观的方法论。

据第六代塚本喜左卫门介绍，他们公司里设有一个组织，叫做别家会。是由到了退休年龄、已经离开公司的元老们组成的会。每个月底，公司就会召集别家会的成员到公司开会，而公司总裁（＝第六代塚本喜左卫门）就会向他们汇报公司的经营状况和工作的开展情况，让他们监督。这个时候如果别家会成员察觉公司做出了违反“三方好”的经营策略、或者有违反家训的行为，这些元老们不会顾忌总裁的面子，会直言不讳地提出批评，甚至叱责。“公司所做出的每一个经营决策，元老们都会用‘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和‘三方好’来权衡公司的决策是否正确。毕竟我们是一个命运共同体，他们很在意公司的经营状况和发展方向，必要的时候他们甚至可以采取非常措施，即强制性隐居⋯⋯”，第六代塚本喜左卫门如是说。

由于别家会的存在，公司的上至总裁自身下到一般员工，在日常的经营管理活动中和平时的业务处理中，心里都会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感。而也正是由于这种紧张感的存在，塚喜集团的经营者会严格按照家训和经营理念的要求来经营企业，员工们也会严格按照“三方好”的指导思想来开展日常的业务。然而这个“强制性隐居”又是什么意思呢？对此，第六代塚本喜左卫门解释说：“‘强制性隐居’，是近江商人在对待不遵守游戏规则随意乱出牌的人的一个惩罚措施。意思就是采取强制措施使他隐居。举个例子来讲，比如说某一个近江商人企业的经营者，不按照商业规则办事，不遵循‘三方好’的经营理念，做出一些有损近江商人声誉的事情，那周围的近江商人的企业经营者，包括那个企业的元老和地方上的经营团体，都会对其施加压力，迫使他改变，守规矩。如果实在是改变不了他，那最后的一招，也就是最严厉的一招，就是强制让他退位，让有能又有德、能遵循‘三方好’的人来经营企业⋯⋯在塚喜集团，如果我的经营活动违反了家训和‘三方好’，而且别人劝阻我也没有任何改变的话，那不用别人，公司别家会的成员就可以让我‘隐居’了。”

“强制性隐居”，实际上就是我们所说的“封杀”，这的确是一个非常严厉的处罚措施，更重要的是这种做法在近江商人之中却也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对于坚持“三方好”、踏踏实实做事业的人，众人会帮助他；坚持“三方好”、安分守己地将事业发展壮大、并为社会发展做出贡献的人，众人会追捧他、支持他；相反，对于违反“三方好”、通过损人利己或违法手段来谋取私利、损坏近江商人整体形象的人，众人则会群起而攻之，最终甚至迫使其“隐居”。在这样相互监督、赏罚分明的体制下，近江商人们把“近江商人”的声誉看得很重，对自己属于“近江商人”也感到自豪，并将所有的近江商人企业看成是一个相互紧密联系着的命运共同体。同时，也正是因为共有着这个命运共同体的意识，近江商人之间在接班人进入自家企业之前都会到其他企业学徒，实行相互教育。而这种学徒制度也反过来在很大程度上增强了近江商人作为一个命运共同体的意识。塚喜集团的“别家会”也好，整个近江商人世界里的“强制性隐居”体制也好，这些都为近江商人们在其各自的行商活动中恪守家训、坚守“三方好”提供了健全的约束机制，也为近江商人发展成为近代日本最著名的商帮提供了制度上的保障。

从半兵卫麸和塚喜集团这两个案例企业中我们可以看出，家训或经营理念的存在和实践，无论对于经营者下达经营判断，还是对于企业健康稳定地向前发展、实现百年基业，或是对于企业基础文化的形成，甚至是对于企业从逆境中的再生，都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正如文章开头“经营理念”的定义中所提到的那样，“是企业从事所有业务活动方针的最基本的思维方式。在企业内部，经营理念是所有员工工作行动的行动指针，能够提高员工们的自尊心和自信心；而对企业外部，经营理念则通常成为企业向外界展示自身形象的工具。”

那么，应该如何来制定家训或经营理念呢？根据笔者的了解，家训或经营理念的制定，不外乎下面两种类型：一种是经营者自己领悟，如稻盛和夫，在自己的经营实践中逐渐领悟出京瓷的经营哲学；而另一种则是经营者的“拿来主义”，如本文中介绍过的半兵卫麸和塚喜集团，都是根据自己家业的实际状况，从我国古典中“偶遇”合适的语句，将其“拿来”，规定为自己家业的家训。

然而，即便是制定了经营理念或家训，仅仅是将它挂在墙上，不去坚决地执行，也是不够的。经营理念和家训一定要通过各种方式方法在企业内部进行渗透，最终要实现落地。当然，不仅仅要对企业员工进行渗透，对于家族的接班人更要从小进行经营理念和家训的教育，将他／她培养成能够恪守家训、严格遵守经营理念的人才。

说一千道一万，最重要的却还是先要迈出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思考自己公司事业的意义，制定自己基业长青的家训。既然要将实现百年基业作为企业的目标，那么作为企业主的您，是否已经制定好了您自己的家训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