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人类学家张广直对文明起源有一个有趣的观点，他认为世界文明可以划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以中国为代表的连续性文明，另外一种是以西方为代表的破裂性文明。具体来说，中国古代文明的一个特点是中国文明是以国家和家族（或家庭）同构一体的形态构造文明的政治和社会基础。联系中外家族企业的差别，我们可以把张广直的人类学观点转述为，以家庭家族为基础发展出来的家族企业是一种常态和主流，像西方发达国家所形成的以民主制为特征，突破家族制限制的现代公司制度是一种破裂性发展。有关家族制度与公司制度之间的千丝万缕联系，由于篇幅有限，待以后讨论，笔者在本文中首先探讨西方家族企业的现代转型和启示。

家族企业的现代企业制度转型

所谓家族企业的现代转型就是企业从传统家族企业到现代企业的转变过程，这一转变完成的标志性结果就是建立现代企业制度。教科书中把现代企业制度的四个特征描述为：产权清晰、权责明确、政企分开、管理科学，显然这一表述比较适合从原国有企业改制而来的民营企业。美国企业史专家钱德勒以包含多个经营单位，并由职业经理人员来管理的企业来定义西方工业国家的现代工业企业。上述两种定义有许多合理成分，但是都不完全适合家族企业的现代转型。

笔者认为经过转型以后的现代家族企业的主要特征是企业所有权、经营权和管理权适当分离，家族绝对或相对控股，但是非家族职业经理人全部或部分行使经营权和管理权，这样清晰的治理结构既可以保证所有股东及相关者的利益，也可以从制度上保证决策民主，防止企业家个人好恶影响重大决策。另一方面，职业经理人团队充分发挥专业知识和创造性，保证有效经营与管理科学。值得强调的是，这样的定义只是指出了家族企业现代转型的大致方向，现实中很多家族企业处于传统企业和现代企业的中间状态，比如家族在坚持绝对或相对控股的同时，家族成员继续拥有企业的主要经营权，只是在管理权上与非家族经理分享；或者家族在保证企业的控制权基础上，和职业经理人分享企业的所有权和经营权，职业经理人获得企业的全部管理权等等。

杜邦公司转型启示

当中国数以万计的家族企业面临现代转型的时候，我们却发现理论界长期忽视了这一重大问题，正如管理学大师彼得·德鲁克指出的，“虽然家族企业普遍存在，但是理论界却忽视了对它们的研究。”如果认真研读成功企业的历史，我们会发现大多数伟大公司的前身都是家族企业。詹姆斯·柯林斯和杰里·波勒斯合作的《基业长青》一书中列举的18家高瞻远瞩的公司，其中几乎所有企业起步于家族企业，而且到现在依然有部分企业由创业家族控制。如果认真研读成功企业家的传记，我们会清晰地看到他的家庭、家族对他早期个人成长的巨大影响，有些企业家就成长于各自根深叶茂的创业家族之中，他们的成功具有明显的长期积累的家族基础。

由于大多数私营企业都是由家族企业开始的，因此创业企业正在进入第一代企业家逐渐退出历史舞台的时期，企业的成长发展会经历从第一代到第二代的传承过程，这一时期同时也会发生所有权结构、领导风格和企业组织的转变；在一个快速发展的社会经济环境中，这些转变也会与企业产品乃至产业的转型升级、技术变革和管理模式的转变联系在一起。我们将这些转变看做是家族企业现代转型的组成部分，其中的核心是家族与企业治理结构的转变和职业经理人发挥更为重要的作用。

钱德勒曾经提出这一问题，他与合作者根据杜邦家族的大量史料撰写了《皮埃尔·杜邦与现代企业的形成》一书，该书利用大量史料，详尽梳理出杜邦家族公司自1802年成立以来，尤其是1902到20世纪20年代建立现代企业制度的历史脉络和关键事件，杜邦公司直到20世纪60年代才出现非家族的CEO。书中介绍，美国的杜邦公司是经历存在了一百年以后才进入由传统家族企业转型为现代公司的关键过程，这类企业家族在长期发展过程中已经形成了较为成熟的家族传承、治理和人才培养的一整套规则，家族企业所有权与经营权分离是转型过程的结果。而在家族企业运营中采取家族控股和参与经营以后在高层管理层引进职业经理人是常见的做法。钱德勒认为，杜邦公司是美国最早完成现代转型，直至今日依然具有强大生命力和竞争力的大型企业。杜邦公司的现代转型为钱德勒有关大型工商企业的管理革命提出了一个非常典型的案例。

结合钱德勒命题仔细追踪杜邦公司200余年的历史进程，可以让我们对于家族企业的现代转型获得以下重要的历史经验：首先，家族企业现代转型的关键是家族转型，其中最重要的是如何把家族与企业适当地分开，建立理性的家族与公司的双重治理结构，避免企业家个人好恶和能力影响企业的经营业绩。其次，无论是家族成员还是职业经理人，团结合作、高效敬业的人才团队是企业成功的关键因素，家族企业既要积极引进职业经理人，又要不断培养家族成员。第三，美国现代企业中已经不缺在第一代或第二代接班人手里就发生所有权和经营权分离、职业经理人掌控企业这样的案例，但是杜邦公司一直到20世纪60年代才出现非家族的总裁和总经理，可以说，家族企业两权分离是转型过程的结果，家族企业采取家族控股和参与经营以及在高层管理者层面引进职业经理人是一种常见而稳定的做法。最后，家族企业的现代转型是一个长期的过程，现代转型的发生发展并没有固定的程序和过程，只有在遇到危机时才有可能发生革命性的变革。因此，企业家遇到转型必须要有长远的观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要想毕全功于一役地解决转型问题是不太现实的。

随着中国民营企业的成长发展和职业经理人队伍的不断成长，钱德勒式的管理革命在我国民营企业已经开始。由于市场环境秩序不完善和组织演进的路径依赖，大多数企业仍然维持传统的家族统治（类似于杜邦公司产生现代转型前的阶段），家族或泛家族成员牢牢地把持企业的所有权和控制权，职业经理人只能起到中层管理者的作用，特殊的家族关系和私人联系仍然影响着企业的决策和发展，企业家领袖的个人魅力和偏好仍在左右着领导风格和管理模式，企业的传承难题还没有得到充分的重视。我们现在可以预判的是，从传统家族企业到现代公司制度这一静悄悄的革命，将在中国社会陆续出现，次第花开，虽然未必属于主流，但是其中的经验教训与成败得失，值得大家睁大眼睛观察、比较、分析和分享。

杜邦家族有248年的悠久历史，是世界500强企业中最长寿的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