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改革开放至今30多年,企业传承的话题,从来都没有中断过。
第一代创业者,以40后、50后为主,改革开放的初期,正是他们年富力强之时。进入21世纪后,随着40后步入耳顺之年,企业传承进入了高峰,70后开始接班登台。进入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50后也步入耳顺之年,相应地,80后开始成为接班的主力。
作为中国比较早的财经专栏作家之一,我从上世纪90年代初期开始,持续追踪与观察中国民营企业的传承,感受颇多。在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所谓“二次创业”的时候,媒体已经开始较多地关注企业的传承,尤其是浙江家族企业的传承,并普遍对家族传承抱批判态度。当时,我常在企业一线跑,近距离追踪和观察了不少企业,认为所谓家族传承是否合适的话题,实在是个伪命题——因为,除了家族传承之外,别无选择。
在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各种政治运动之后,那时的中国远没有建立一个根植于契约和信用的社会,“社会信任”基本是个稀缺品甚至是奢侈品。集中在家族传承身上的批评,有一个致命的问题是:这一观念虽然指出了家族传承的种种弊端,却无法提供任何一种可行的替代方案。当然,注重批判、注重挑刺,忽略现实、忽略建设,往往是一些掌握话语权的所谓学者的习性,他们往往在实验室状态下建构模型,却有意无意地忽略了现实中的各种复杂因素。一部分听信了这种“实验室论调”的民营企业家,还真地引进了“职业”经理人,试图在体制上突破,而后却遭遇挫折,学费相当昂贵。
中国不仅缺乏企业家,也缺乏职业经理人,所谓“职业经理人”,无论在职业能力还是职业道德上,其实并不“职业”。这个问题当时存在,如今还存在,今后一个很长的时间内,将继续存在。我认为,这是家族传承将依然成为中国企业传承主流模式的根本原因。
我曾经有一个企业家朋友,上个世纪90年代末期,年营收就已经达到四五个亿,计划将企业交给儿子执掌。交班之前,他希望进行改制,给一些员工以股份。这些被他选中的员工,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当年与他一起创业的老将们,与他自己年龄相当,都到了退休年龄;一部分是正在执掌企业各个重要岗位的年轻人,与他儿子年龄相当。我对他的股份激励方案,大体赞同,但坚决反对给年轻人股份。原因在于,在中国的现实环境下,拥有股份未必就必然激发其对企业的主人翁情感,却可能会演变为另一种形式的“大锅饭”:反正我是股东了,反正分红是固定的,该做“老鼠仓”的照做,毕竟“老鼠仓”百分百都是自己的。
最后的方案,他采纳了我的意见,给那些退休的老员工以股份,这些人不再掌握企业内的任何实权,在分享企业发展红利的同时,不致产生腐败的问题;而对那些尚在位的年轻骨干,一律给予分红权,只要还在岗位上、还有贡献,也享受高额的分红,一定年限后才给股份,以此杜绝新的大锅饭、铁饭碗的形成。这是借鉴了“期权”的思路,但主导权一直抓在企业家的手里。这个改制思路,参考的是古人“职以任能、爵以赏功”的基本思路。
其实,在这方面,晋商给我们做出了相当好的榜样。在徽商、晋商和行商的三大主要商帮中,晋商最不讲究家族传承,将“三爷”(即少爷、舅爷、姑爷)当作企业的大患,往往聘用职业经理人,并给他们以“干股”——不需出资,以劳力折股,称为“身股”或者“顶身股”。对于这一措施,今人容易忽略的是,“身股”是与职务挂钩的,一旦跳槽,就失去了这些好处;而且,“身股”的比例,也定期由企业所有者(东家)进行评估,靠混日子是得不到的。因此,与其说“身股”是股份,不如说是一种特殊形式的职务奖金。
更为重要的是,晋商所雇请的职业经理人,必须是同乡,派驻外地后也有严格的纪律,比如不准将家眷接到任上、不准在任职地纳妾置产等,实际上是将其留在老家的家人和家产,当作了一种质押品,无非心照不宣不说破而已。这种防范措施,本质上与徽商、行商的家族传承一样,其需要规避的,都是“社会信任”的高成本与高风险。
正因为“社会信任”的构建需要漫长的时间,需要契约文化与法制精神的长期浸润,需要完善的法律体系作为配套,家族传承将在很长的一个历史时期内,依然成为中国民营企业传承的主流,无法替代、也无可替代。在这个前提下,如何实现家族传承、如何使家族传承更有效率,这样的“技术问题”,才是摆在民营企业家面前有现实意义的课题。
代际传承中更重要的是奋斗精神
根据我对不少家族传承的近距离观察,新老两代交接班,面临的一个根本问题是:两代人在经营理念和思路上的冲突。这个问题,其严重性,仅次于子女愿不愿意接班。
80后的接班者,往往对父辈惯常使用、并基本形成了路径依赖的一些“非常规”、潜规则方式,在情感上难以接受、在能力上也无法接受。这些接班人,其在青少年时期,受惠于家庭经济条件,往往接受的是同龄人中最为优越(或者确切地说,是最为昂贵)的教育,对父辈起步时的创业环境,难以有切身体会。并且,同样受惠于父辈已经获得的社会地位与关系网络,对父辈所厕身其间的特殊政商环境,也难以有切身体认。更为关键的是,在交接班之中,股权、职位等都便于移转交接,最为关键的权威资源,却无法交接。因此,在交接班之后,新一代企业家无论其出于自觉认识还是被动应对,往往都不得不对管理模式进行调整。如果两代人之间对此有认同和默契,在“传帮带”过程中逐渐进行以新一代为核心的转型,则转型成本将降低,交接效率会提升。否则,不仅交接成本与风险无法预料,甚至,在父子之间都会产生矛盾甚至冲突,这样的事例,在现实中并不鲜见。
不过,对于宏观层面来说,正是因为新一代企业家比父辈接受过更多、更好、更正规的教育,无论对内、对外,相对更缺少霸气、狼性,更尊重规则,也在某种程度上,对提升中国企业家的整体素质、改善中国的营商环境,有着极大的裨益。
两代人之间,还有一个观念上的巨大分歧,就是对敬业精神、奋斗精神的理解。曾经有企业家朋友,请我帮忙给他在澳洲留学的孩子找勤工俭学的机会,指定要到餐馆去洗碗,被我拒绝。我告诉他,艰苦奋斗是一种精神,并非一定是技术含量低的、重劳力的工作岗位上才能培养;他的孩子是学会计的,专业课压力很大,寻找专业对口的实习机会的压力更大,这些压力,正是构筑奋斗精神的最好平台,何必一定要去洗碗呢?在我看来,去洗碗倒容易给孩子一个逃避更大责任的借口。
老一代企业家从自己的奋斗经验出发,往往会把体力层面的艰苦视为艰苦,容易忽略在智力层面上、精神层面上的奋斗,才是更为重要的。其实,他们那些接班的子女,在负笈海外留学中,虽然不需要为金钱操心,但在金钱之外的其它很多方面,也都要面对不少艰难困阻。奋斗精神,与一个人的先天贫富没有关系,富二代中固然有败家的,穷二代中莫非就没有坑爹的了?
雪珥:首届中国家族企业传承主题论坛的演讲嘉宾。本名蒋文胜,澳大利亚籍华人,澳大利亚太平绅士(Justice of the Peace),中国改革史及战略史学者。中国最早的财经专栏作家之一,至今已经出版10 部著作,其中《国运1909》一书成为中央多个部门、央企及一些EMBA 课程的必读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