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是一种人文主义。它肯定每个人都应该为“目的”而受到尊重,不能仅仅被当做“手段”来利用。孔子宣扬“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以及“己立立人,己达达人”的观点,都是出于这一立场。它也强调每个人都是价值的主体,生而具有行善的能力与责任,正如孔子说的“我欲仁,斯仁至矣”以及“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因此,儒家的“道”是人之道,亦即人生的应行之路。《中庸》第二十章对此有清楚的说明:“诚之者,人之道”;“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我们学习《中庸》,不可错过两个重点:一是了解人之道在于择善固执;二是明白真诚对人生的重大意义。
人生正路即是择善固执
首先,既然是谈《中庸》一书,就要知道“中庸”一词的所指。《论语》与《中庸》都出现过“中庸”一词,都视之为最高的德行表现,并认为百姓长期以来都达不到此要求。《中庸》第六章以舜为例,说他具有“大知”,经常向人请教并考察浅近的言论,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意思是:他把握事情的正反两端,再将合宜的做法(中),加在(用)百姓身上。因此,中庸即是“用中”。称之为“中庸”,是要强调“中之为用”。“中”为适中,为合宜,为善;“庸”与“用”通,又有“常”义。这表示:舜有智慧,总能选择适中的作为(善),加在百姓身上,并引领百姓走上人生正途。这种表现长期坚持,才可形成教化的成果。换言之,“中庸”即是择善固执。
以舜为榜样,我们的人生正路即是“择善固执”。为了走好这条路,《中庸》第二十章提及“三达德”(三个使人走得通的方法),即“智、仁、勇”。
两者对照可以发现:一,仁与善是同一类,仁是一个人在真诚时,由内而发的行善动机与动力,善是具体的人际之间的适当行为,这一点后面我们再解读。二,智与择不可分,若所知有限或所知有误,则不可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三,勇与固执相对应,《中庸》第十章谈到的强者表现有“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国有道不变塞,国无道至死不变”。这种固执不是顽固拘泥,而是坚持原则。
谈到具体的善,《中庸》第二十章用“五达道”进行了解读,就是五种基本的人际关系:“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所以我们贯常认为的儒家的“善”是指“人与人之间适当关系之实现”,原因就在这里。事实上,孟子早就说过,舜使契为司徒,教导百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孟子认为接受这一人伦教育,百姓才有可能行善。
因此,《中庸》所说的即是“人之道”,即是“择善固执”。要走上人之道,必须明白“五达道”,并且使用“三达德”。这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人生正途。但是,世间为何仍有人错过了人之道?这就涉及“诚之者,人之道”一语。
真诚对人生的重大意义
《中庸》第二十章说:“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是“实”,“天”在此是指自然界(天地万物,以及人的形体),自然界的运作模式是“实然”,实实在在的样子,完全依固定规律运行,没有自由选择的空间,因而也没有应不应该的问题。如天体运行,寒来暑往、四季递嬗,以及所有生物的生老病死,其食物链与生态平衡等。人的形体亦须随顺这种规律,饥则食、渴则饮、累则眠。所以西哲黑格尔(Hegel,1770-1831)会说:“自然的即是必然的。”
人类之中只有圣人可以做到“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这是因为圣人的“实然”与“应然”已经协调到完美的程度,犹如孔子的“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从心所欲”代表“实然”(顺其内心所欲地去行动),“不逾矩”代表应然,完全合乎人类社会的规范。但这种圣人并不是“天生的”,而是像孔子一样从凡人修行上来的。
一般人要努力的是“诚之者”,意思是:让自己真诚。宇宙万物之中,只有人类“可能”不真诚。因为人可以思考、选择与负责,所以有“应不应该”的问题,这就是所谓“应然”(应该的样子)。譬如,人应该“孝顺、敬长、忠于职务、守信”(孟子所谓的“孝悌忠信”)。但是,说“应该”,就表示在事实上很多人未必做得到。其原因即在于“未能让自己真诚”。
为了说明“真诚”,《中庸》第十六章指出:真诚是一个人内心最深的自觉,不会显示在外;但不能因为由外表无法判断这个人是否真诚,就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错,就像我们读到的,正是:鬼神所产生的功效真是盛大啊!要看它却看不见,要听它却听不着,但是它又体现在万物之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遗漏它。“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人在祭祀时,相信鬼神无所不在,当然知道我们内心是不是真诚,有没有自欺。
《诗·大雅·抑》这样写道:“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意思是:神的来临,不可测度,我们又怎能厌倦不敬呢!接着再说:“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揜,如此夫!”意思是:隐微的会显扬开来,真诚的意念不可掩蔽,情况也是同样的啊!(中译请参考《傅佩荣译解大学中庸》,东方出版社)
因此,人生正途就在于“诚之者”(让自己真诚)。这种真诚与明善相含互摄,否则不能宣称“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中庸》第二十一章说:“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这短短二十个字总结了儒家有关人性的基本观点,意思是:由真诚而能明善,可称为本性的作用;由明善而能真诚,可称为教化的作用。真诚到一定的程度就会明善,明善到一定的程度就会真诚。
真诚与明善相互作用,彼此激荡而往上提升。人的向善本性因为真诚而充满动力,又因为明善而得以落实。人在接受教化时,因为明善而引发内心的真诚,得到源头活水,可以长期坚持下去。依此而行,择善固执可以水到渠成。
中庸之道
《中庸》代表先秦儒家的结晶之作,它开宗明义的三句话极其扼要,就是:“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由字面来看,意思是:天所赋予的就称为本性,顺着本性去走的就称为正路,修养自己走在正路上的就称为教化。
要想明白这三句话,最好逆向来思考。首先,“修道之谓教”一语表示:人需要教化,也就是修养自己走在正路上。正路由何而来?“率性之谓道”一语表示:正路在内不在外,由内不由外,只要顺着本性去走即可走上正路。但是世间为何有许多人行恶?为何每个人皆有可能行恶?是什么因素使人们“不愿”或“难以”顺着本性去走?这个本性究竟是怎么回事?它来自何处?来自天命。“天命”是指天所安排的一切,我们对于万物的状态只能了解与接受,并且归之于天命。人的本性亦复如此,所以说“天命之谓性”。
那么,人的这种天命之性是处于什么状态呢?说它是“本善”,那为什么还需“率性”与“修道”?说它是“本恶”则“率性”失去依据,而“修道”也强人所难。这种本性因而只能是“向善”的。惟其向善,所以可说“率性”;惟其向善,所以还需“修道”。不过,向善仍有前提,就是人要真诚,才可引发此一“向”的力量;人要明善,才可使“向”具体落实在人与人之间的适当关系上,亦即所谓的五伦。
先秦儒家所讲述的人生道理既高明又中庸,只是七百年来被学者们偏差的“人性本善”之说耽误了。为了正本清源,我们要忠于原典文本,并相互期许努力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