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之际

编辑:傅佩荣日期:2015-12-14

人的理性能够解释多少现象呢?在古代很少,然后越来越多,但是有一些根本的难题始终无解,如:人类与万物由何而来?往何处去?人有思考及选择的能力,那么人应该如何生活?由应该而有善恶之分,那么善恶如何界定?善恶有无报应?这些问题又必然归结于:有没有一个主宰万物的所谓“神”?

对古人而言,“神”必须存在,否则无法面对及回答上述一连串难题。当然,“神”这个字是勉强采用的名称,在中国古人称之为“天”或“帝”(由这个“帝”又衍生出“上帝”)。如《诗经·商颂》就说:“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这是商朝百姓有关先祖与建国的神话,其中“天”与“帝”异名同指。为了讨论方便,以下使用“天”概念统称之。

对人而言,既不可能也不需要去了解“天”本身是什么;他只须领悟“天对人有何作用?”或“天对人扮演什么角色?”我们由此进行下述讨论。

天的五种角色

天对古人而言,扮演了“主宰之天、造生之天、载行之天、启示之天、审判之天”这五种角色,也明确展示了这五种功能或作用。这些角色可分为三组:

1主宰之天

主宰自然现象,如天时地利、风雨雷电;也主宰人间生活,如农耕收成与君王休咎。在甲骨文与金文的资料中,有许多占卜记录,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依《尚书·洪范》所载,禹在治理天下时,已有“天子”之名,意即以天为其政权之合法基础,君主受天所命代行天功,要像父母一样照顾百姓。天的主宰角色一直存在,民间也习惯以“青天”称呼公正廉明的好官。

2.造生之天与载行之天

这两种角色并举,是针对万物得以“存在与发展”而言。孔子是古代文化的忠实继承者,他在感叹“天何言哉”时,表示天虽然没有说话,但其功能持续在运作,即是“四时行焉,百物生焉”(《论语·阳货》)。在此,“生”与“行”二字即分别指称天的造生与载行功能。万物之生,由天而来,《诗经·鲁颂·天作》“天作高山”一语可以统括自然界而言,而《诗经·大雅·烝民》的“天生烝民”与《尚书·泰誓》的“天降下民”,皆清楚表示人类的存在可以推源于天。《诗经·大雅》说,“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载”在此是指上天所行之事,而其事对万物的作用正是载行而使之存续发展。造生与载行的作用所显示的,是使万物生生不息,并且满足了人类对“仁爱”的要求,要平安健康地活下去。

3.启示之天与审判之天

这两种角色并列,是针对人有理性与自由,可以明白善恶并因其行为而得到适当报应而言。那么,天如何启示人们有关善恶的知识呢?关键在于天子。天子自称“予一人”,扮演天人之间的中介者。他本身最具智慧,足以领悟天命;他借着占卜,可以得悉天命;他还观察民意,如“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在这方面,天子若有困难,则依“作之君,作之师”一语,可知还有“师”(如,有智慧有德行的大臣)的辅助。然后,天又如何审判并施行报应呢?焦点集中在国家之兴亡。在商汤取代夏桀时,在周武王取代商纣时,都公开宣称是受天所命,执行善恶报应,使百姓重获安顿。天的这两种角色所回应的是人类对“正义”的要求,要让人活得有责任有尊严。

天概念的演变

天虽然如此重要,但是对百姓而言,天的作用能否充分展现,完全由“天子”所决定。因此,“天子失德”一语是关键所在,百姓对仁爱与正义的要求完全落空。《诗经》中屡次出现“怨天”之语(如“视天梦梦”),正好反映了百姓原有的对天的深切期待。看到战乱所造成的生离死别,荒年所带来的哀苦无告,以及善人受尽委屈而恶人志得意满,谁还能对天保持信心?天概念的演变分为三途:

1.主宰之天依然有其力量,但已大不如前

人们转而注意自身理性思考的能力,并随着教化之逐渐推广,而加重了自身在追求仁爱与正义时所应承担的责任。东周春秋末期所开始的百家争鸣,乃应运而起。

2.造生之天与载行之天既已失去了赋予仁爱的功能,就蜕化演变为自然之天

这种天只负责天体运行、四季递嬗、寒来暑往、风雨雷电等自然现象,而不再给人类其他希望。人类有如被抛弃在地球上的孤儿,面对冷冰冰的自然规律,一步步接近恐怖的陷阱,就是“存在上的虚无主义”。

3.启示之天与审判之天既已失去了执行正义的功能,就蜕化演变为命运之天

对周朝百姓而言,夏桀与商纣的亡国是历史上最大的教训。这位暴君知道自己是天子,却不但没有扮演“为民父母”的角色,也完全忘记“赏善罚恶”的职责。他们面对批判与抗争的浪潮,心中所想的是:“我生不有命在天乎?”(《史记·宋微子世家》)原本是要承担重责大任的天命,现在却沦为个人特定命运的借口真是让人感叹。当正义消失时,一切只能诉诸命运。命运是无理可说、无力可改的,如果人生由盲目的命运所决定,则不仅善恶没有报应,自由成了骗局,连理性思维都将沦为闹剧。那么,人类有何尊严可言?人生又可能成就什么价值?这时所出现的恐怖陷阱,即是“价值上的虚无主义”。

使命之天与自然之天

我们推崇儒家与道家,是因为从世界哲学的角度来看,这两家学说都合乎“体大思精”的要求。或者以司马迁的话来说,这二家做到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他们面对虚无主义的危机,分别提出了解决方案,因而不仅救治了当时的困境,也为人类留下永恒的启示。

针对价值上的虚无主义,亦即与命运之天相伴而生的危机,孔子提出了“使命之天”或新的“天命观”。“天命”不再是帝王专属的授权书,而成为人性中向善力量的根源。人皆有其天命,就是要负责完成自身人性的要求,使自己由凡人成为君子。行善的要求在内不在外,行善的快乐也由我不由人。人的价值依此可以确立。命运并未被取消,也不可能被取消,但由于对自身的觉悟,人摆脱了命运的挟制,可以重新肯定人的理性、自由与尊严。

针对存在上的虚无主义,亦即把人困陷于自然之天的危机,老子提出了“道”来予以提升及超越。存在上的虚无主义有两个特色:一是认为人终究会死,死后归于虚无,那么处在乱世或困境中,与其活着受苦,何不早些结束这无聊的一生?二是认为人无异于万物,都注定在一个封闭的自然界中同归于尽。

老子认为,凡存在之物皆由道而来,并回归于道。道是自然界以及其中万物的来源与归宿。人也许无法理解自己为何出生,但既已出生,则可以肯定是道在安排此事。这种想法并无悖理之处。不知其原因,并不代表没有原因。没有原因,是不可能出现任何东西的。如此一来,人生的明确任务是悟道,并且依道的规律而生活。以道为母亲,人与万物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此即庄子所说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于是,自然之天使人原先产生的被抛弃感、封闭感与疏离感,可以一扫而光。人进而体察自己与万物的亲密关系,孕生无穷的审美感受。此即庄子所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庄子·知北游》)。

上述有关天概念的演变,是我们了解“天人之际”的基本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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