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斯泰尔·布鲁斯（Alastair Bruce）位于伦敦西肯辛顿寓所的会客厅几乎要被各种大部头古装书淹没了。他抱歉地说自己制作英式茶的本领很弱，并从冰箱里取出一大桶牛奶让我自主添加。被书包围的好处是，需要任何索引，都可现场提取，布鲁斯先生这样起身翻书有三五次。其中一次，他打开《柏克氏贵族系谱》（Burke's Peerage & Knightage），找到祖上埃尔金（Earl of Elgin）伯爵世家及自己的名字。

作为风靡全球英剧《唐顿庄园》的历史顾问，布鲁斯不喜欢“礼仪”（etiquette)这个词，因为那听上去未免做作，他更愿意用“规约”（protocol) 来描述他所理解的英国贵族文化和社会风尚。从服装、用餐到狩猎规则，布鲁斯的任务是力求剧集的每一个细节都符合当时英国贵族的真实情况。

《唐顿庄园》的故事由1921年泰坦尼克号沉船讲起，历经一战，及至1926年，聚焦于唐顿庄园里从伯爵到仆人的日常，再现英国贵族的观念、财产、生活方式经受来自资产阶级、战争、科技及社会运动剧烈冲击的历史时期。为什么渐行渐远的贵族精神却跨越时空，触动现代人的情怀？我们对于贵族的想象和诠释可能有哪些偏差？以及《唐顿庄园》中有哪些令人玩味的细节，隐含着贵族不言自喻的规矩？

礼仪基于功效

布鲁斯强调，贵族家庭的诸多礼仪其实来自功效。对于一个绅士来说，最好的做法是早餐简便，午饭有人伺候，午茶也吃得简单。茶通常是家中女主人或年长女性来斟，晚饭一样有人伺候。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在同一个时间起床，吃早餐的时间也不一样。大多数家庭早餐在8点半开始，9点半结束。男人理应8点半开动，未婚女性则是9点。有些赖床的孩子会迟至9点25分才下楼用餐，但9点半一到就得离开。

主人很清楚，迟到这件事对于仆人而言非常不礼貌，所以他们总是准时入席。主人全家会在1点15分午饭开始之前进入房间就座，不论是画室、书房或厅堂，等待厨师一切准备就绪。当厨师准备好以后，食物会送到备菜处摆盘。如果管家觉得满意，负责管饭的副管家才会进入主人所在的房间。副管家什么话都不用说，他只要开门、进房、对女主人使个眼神。女主人不需要多余的对话，顶多说一句那就开始吧。然后全家人会坐下来进食，这样效率很高，主人可以不受干扰地聊天谈话。

不过法国人与英国人又不同。法国人会花两小时坐下来吃午餐；英国贵族认为午餐应不超过45分钟到一小时，多了根本是浪费时间！然后他们下午会外出散步，或骑马，或访友。下午茶在4点半或5点开始。5点一到，外出归来的主人会吃大约40分钟的下午茶。然后仆人会清理干净，把孩子从育儿房里带过来。这时通常是主人一天见着孩子的唯一时间，除非他们在散步时恰好碰上保姆带孩子在外面玩。

“我很讨厌现代餐厅的待客方式，尤其是美式客服，服务生会不停地招呼问候，推荐今日特选，解释菜单，上菜以后问你吃得愉不愉快。我认为这些举动太过多余。贵族方式是，仆人会尽可能让一顿午饭越快越好。没有哪个贵族家庭会花上超过45分钟午膳。” 说到这里，布鲁斯颇有些无奈。

再以茶为例，《唐顿庄园》中，当大管家卡森（Carson)听到客人希望先放奶再添茶时露出不解的神色，这是因为通常这种做法是楼下仆人会选择的方式。由于仆人用的是质量相对不高的瓷杯，他们先加奶后加茶，这样可以缓冲、减少茶对瓷器的侵蚀作用。楼上的贵族往往用的是上等瓷器，则无须如此。

现代英式下午茶往往有一个三连碟的托架。布鲁斯强调，以前贵族可不是这样做的，这纯粹是酒店做法，因为桌子很小，酒店想让客人觉得钱花得值得，所以把盘子像多层停车场一样叠起来。你必须小心翼翼将手伸进托架才能拿到这些得用刀叉有时却又难吃至极的甜点。贵族吃下午茶不用刀叉，会用手拿块三文治直接塞入嘴巴。但如果贵族家庭真要坐下来用下午茶，他们或许会吃鹅肝酱，这时刀叉可以派上用场。

有的现代酒店下午茶时间还配香槟。但你如果来自正经贵族家庭，你只会在晚上坐下来吃晚餐的时候才开始喝酒，因为你不会想在孩子面前显得一身酒气熏天。或许圣诞节时早餐可以喝点香槟，但就算是圣诞节，白天喝酒仍属过分。

又比如正式场合，男士需要带白领结。如果偶尔耍帅带了黑领结，就会被鄙夷。这也是为什么《唐顿庄园》中老伯爵夫人维奥莱特（Violet）对儿子罗伯特，也就是格兰瑟姆伯爵（The Earl of Grantham）表示不满的原因，她说：“是你啊，我还以为是侍应生呢（注：侍应生常带黑领结）。”

《唐顿庄园》中几乎每集都能见到食物、下午茶和茶杯。仆人会事先知道有多少人用餐，不论是四十位宾客或者是只有主人一家五口，仆人都会摆出同等数量的茶杯盘子。仆人只需要保持茶的温度，确保奶与食物足量，不用绕着主人宾客团团转，他们会自己动手。

有些贵族家庭会坐下来喝所谓的育儿茶（nursery tea）。 因为孩子在全家喝下午茶的时候会和保姆一起在育儿房内坐下来喝下午茶，这也是他们一天最后的进食，所以会用到刀叉。孩子吃的是育儿食物（nursery food），包括用大人吃剩的牛羊肉馅所做的土豆泥牛肉饼（Cottage Pie）或牧羊人馅饼（Shepherd’s Pie）。育儿房是教导小孩子学习餐桌礼仪的演练场。一些家庭的成人偶尔也吃育儿茶，不过这时吃的就不只是几块三明治或糕点，而是一些更令人饱足的食物，如鹅肝酱、沙丁鱼与其他美味佳肴。

英国贵族不赞赏没有节制的情感流露，那会给人以压迫感，当然同时某种程度上也造成了这一阶层的自我压抑。不过贵族在见面礼上保持矜持有现实考量。1920年那会儿，人们见面通常不会握手，只是口头打声招呼。因为这个国家历史上因黑死病死了很多人；再如维多利亚女王的丈夫艾伯特亲王本人1861年死于伤寒，人们意识到其他人会给自己带来可能的危险。

贵族理应看护

《唐顿庄园》的热播，使世界各地的不少观众羡慕贵族的生活方式，有的甚至想照这个方式来生活。对此，布鲁斯认为，贵族制度之所以在英国行得通，是因为贵族家庭尊重、保护与照顾他们的仆人。贵族家庭认为午餐或晚膳迟到不礼貌，这是因为主人迟到会为仆人带来不便。主人一家五口和大约六十名仆人住在同一屋檐下，你一迟到，所有人的步调会随之大乱。好的贵族家庭绝不会给其仆人带来不便。 主仆之间非常密切，关系通常维持一辈子，全靠信赖。不过，主人和仆人毕竟仍有界线，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位置。今天这个界线已被打破，值得庆幸的是人们可照自己的选择活下去。

布鲁斯不认为贵族制度仍会像过去一样存在。很多贵族家庭习惯之所以消失，是因为没有人养得起一众仆人。在美国随着左翼力量崛起，税负越来越高，劳务成本奇贵。贵族在这中间被挤压，财富缩了水，住不起大房子，被迫放弃原有的生活方式。

有些人来自像他一样所谓的旧家庭，另有许多新富家庭迅速累积了大量财富，把儿子送到伊顿（Eton）、女儿送到博耐顿（Benenden）等著名私立学校。旧贵族家庭与新富家庭之间看上去无差别，但老贵族的教养和品格仍令人神往。布鲁斯认为自己的经历不算典型，因为已身处在贵族传统的尾端。他的父亲对此有一手体验。如果身为贵族，却对仆人表现出高傲自满的态度，就是闯大祸了。小时候他吃午餐如果迟到，父亲会狠狠地教训他，要他向管家道歉。

幽默是英国人面临问题时发明的解决办法。连尼·亨利（Lenny Henry）爵士是英国的一个黑人喜剧演员，通过幽默揶揄英国白人的种族歧视，让每个人对偏见感到好笑，笑到英国人改变了自己的态度。布鲁斯说如果自己开始洋洋得意，朋友就会取笑，要他别卖傻。“英国人就是通过这个方式让每个人知其本分、不出格。”

在社交场合上， 每个人都得到尊重也是贵族的必修课。在《唐顿庄园》中，餐桌上的谈话对象是要根据女主人科拉（Cora）左右转身的方向来顺次选择。跨过桌子和对面的人讲话被视为无礼，“如果我旁边左右两人跨过桌子对话，而我只是直对着墙上的画时，我会感到非常焦虑，非常难堪。”布鲁斯这样解释。但现代人们只和他们愿意交谈的人谈话，难免让人尴尬。布鲁斯的母亲曾告诉他，如果你觉得别人乏味，你一定有问题。如果你坐在一个对你有兴趣的人身旁，你一定会喜欢他。当布鲁斯刚好坐在一个他认为无趣的人身旁时，会不断问对方问题。“我的策略是，在对方反问我问题前，我问了他们几个问题？有时候得花上一小时对方才有反应，这时我可以告诉我母亲此人真的很乏味。”布鲁斯的保姆和母亲从小教他要和每个人交流往来，总要试着让对方眼中为之一亮，这是他习得的教养。说美好的话，待人以礼以诚，才是绅士之举。

高贵不在财富

布鲁斯发现，今天的问题是很多富人以为可以为所欲为。“有人会说，英国贵族制度系统让少数家庭掌握了大多数资源，而大多数家庭得到的资源则寥寥无几，根本没有道理。我尊重这个说法。但这里的关键差异在于心理态度：即财富不是用来挥霍的。财富不过是一个人在世上得以尽责的手段。《唐顿庄园》中的格兰瑟姆伯爵是个把维护家庭、照料家产以及把所有人作为首务的人，虽然他因此亏了钱。由于一切都不需承担后果，一些很富有的人慢待他们的下属。在我眼中，他们并不高贵。服务于他们的人很多时候更高贵。”

布鲁斯欣赏的一位现代英国哲学家叫洛克（Locke），辉格党政治运动（Whig）思想家，提倡的自由是希望可以自由使用财富做许多事。“洛克的观点就像是天平，你有特权，你就要有等量的责任。今天的问题出在特权和责任脱了钩。”布鲁斯说，如果他有能力教人们如何与财富共处的话，会专注特权与责任之间的平衡，而不是如何从“多层停车场”的第二层碟子取出一块糕点。因为一个人如何对待其他人要比你过得如何更重要。

英国的女王始终把对待人当作是她的首要之务。你如果造访白金汉宫，她会款待你。因为她是一国之君，你和她不在同一平面，这是英国制度结构所致。但她从小由保姆带大，她的父母教导她总是要让客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这才是真正的高贵。这能力并非与生俱来，是她学习来的。

现代社会如何践行贵族精神呢？布鲁斯最后的总结是：“当一个人为你服务，他或许没有像你一样多的财富，或许人生从来没有好的机会，或许工作也不如你勤奋，你仍然要感谢对方。只要一个人认清自己的责任是尊重所有不如你这般幸运享受特权的人，高贵行为自然会水到渠成地表现出来。”

文/侯燕俐 发自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