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各地的不同经济体,家族企业无论是对GDP(或GNP)的贡献,或是对就业及税收的贡献,均发挥着重要的作用。然而,在华人社会,尽管身处一向被认为以家为本的社会,家族企业却常被贴上负面标签。就连家族企业的奠基人和领导人,对本身家族企业的称谓亦存在不少抗拒,甚至让人觉得他们对家族企业的发展、实力与前景底气不足。
一个值得深思的现象是,在帝制时代,或粗略称为传统社会,带有家族色彩或是以家族姓氏、祖堂命名的企业,例如李众胜堂、余仁生堂,或是王老吉凉茶、马百良药业等,却司空见惯。但是,进入现代社会后,这种命名特色日益罕见,就算是早年有此名称,近年亦出现了想改头换面的情况,比如廖创兴银行改为创兴银行就备受瞩目。背后原因,显然是家族中人觉得,家族色彩不利企业发展,所以想方设法藉“去家族化”切除企业和家族之间的关系,以改变企业形象。
然而,放眼欧美西方社会,带有家族色彩的企业不胜枚举,如举世闻名的福特 (Ford)、摩根史丹利 (Morgan Stanley)、美林 (Merrill Lynch)、罗斯柴尔德 (Rothschild) 和马莎 (Mark & Spencer) 等,但这些企业很少认为家族色彩会成为企业发展的阻碍。
为什么中国人对家族企业的看法会如此负面呢?这样的认知到底反映了一个怎么样的历史与社会前进过程?中国的家族企业到底有何独特发展轨迹与规律?又有何强弱优劣呢?割裂自身历史、文化和社会背景来进行全盘西化,是否确实可行,并能够强国富民呢?
毫无疑问,人类社会由传统的封闭、落后,走向现代的开放、先进—即“现代化”的过程,是由欧美国家带领并主导的。但这并不表示,现代化便等同西方化,因为现代化所彰显的,是进步、创新、科学、理性、客观等重要因素与原则,而西化则带有文化、历史、宗教和地理环境等独特气质或内涵,两者不尽相同,所以不能等量齐观,当采纳来自西方的方法时,必须注意本身的文化底色,洞悉文化差异,以免“水土不服”。
更形象地来说,现代化更像自然科学般,应该是可以放诸四海皆准的,比如汽车、计算机或手机等发明与应用;而西方化的一些特点,更偏重人文和社会科学,如汽车的文字、汽车的颜色、道路的设计,乃至驾驶规则与习惯等,或是手机的文字、程序、收费模式等,必须结合一时一地的文化、历史、社会和地理环境等变量,否则在运用起来就会产生不相称等问题。然而,在现今社会,我们却把两者混为一谈,把西方社会行得通、见成效的一套硬要在中国社会中一成不变地照单全收,因此产生了各种预料之外的问题。
中国人在这方面的看法,尤其根深蒂固,某些人甚至到了无法区分现代化与西化的地步。这与中国近代历史长期遭受外敌欺凌,本身国力长期积弱有关。欧洲人在19世纪中叶连续发动两次鸦片战争,不费吹灰之力便击败清兵,然后使中国签订了屈辱的割地赔款、开放通商口岸及给予最惠国待遇等不平等条约,令过去一直引以为傲的“天朝大国”从此沦陷。
为此,视野较开阔的有识之士,提出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变革图强主张,例如办电报、兴实业、建铁路、造轮船、强军备、拓外交等。可惜,连番变革无法摆脱食古不化、迂腐拘泥等陋习,不但无法提升实力以“制夷”,反而在其后的甲午战争中败于一向被视为倭寇的日本,国人自信进一步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在那种时代背景下,自信心尽失的国人一面倒地“西望”也就不难理解了,更让人不感意外的是,有不少学者提出了抛弃中国文化,实行全盘西化的主张 (陈序经,1932),甚至认为连中国文字亦不合时代潮流,一度出现了要求将之全盘废止的呼声 (赵立彬,2005)。这种“思想流”影响非常深远,即便在日后中国的改革开放、经济实力逐渐崛起之后,很多人依然未能扭转根深蒂固的“西化”倾向。对于这种情况,北京大学法律学者强世功形容为“文化软骨症”,指“患者”对本身文化自信全失,只能紧跟西方,亦步亦趋。
为此,我们应该重新认真思考西化和现代化的问题。就以家族企业为例,现代西方基督教社会强调个人主义,重视一己的救赎,而个人创造的财富,总被视为天父召唤 (The God's calling) 的一种表达或暗示,所以滋生了韦伯所言的现代资本主义精神。因此,无论是企业管治或传承时,均能将家族色彩降至相对较低的层次。相反,中国文化以家为本,重视家族集体,将延续血脉放在不朽不灭的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创业或经营时十分依赖家族成员们的支持和配合,到传承时自然亦以家族为核心,将家族利益视为重中之重,所以家族包袱沉重。
正因如此,成长于现代西方社会的管理及传承制度,在引入华人社会时,如果照单全收,不作调整适应,操作起来必然问题丛生,一方面未必能发挥如西方基督教社会般的良好效果,另一方面则可能会消解我们本身文化和社会应有的正面作用,有时甚至会产生窒碍企业发展、破坏家人关系等问题。所以,通向现代化的道路,必须由一己走出来,并非可由他人代劳。
近年来,国际社会对于如何能够走向现代化的讨论,出现了前所未见的巨大变化,颠覆了世界发展的规律,令西方社会的无数民众难以置信,这一颠覆性的发展正来自一个非西方、非英语系的国家—中国,中国从一穷二白中崛起,不断壮大 (Rudd, 2015),也确确实实地向全世界证明,走向强国富民之路,并非只有全盘西化一种选择。
对于中国和西方国家此长彼消的现象,英国《经济学人》(The Economist)引述哈佛大学前校长萨默斯 (Larry Summers) 的观察,指出:“美国每三十年生活水平翻一番,而中国过去三十年间每十年生活水平翻一番”,说明“中国模式”发展动力更为巨大。
在这种经济腾飞中,中国的民营企业群体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回到家族企业发展历程的问题上,虽然我们的财富观念与西方 (甚至一海之隔的日本) 不同,但在经历无数苦难之后,却又能够凭着本身以家为本、重视血脉的文化,令家族企业发挥出巨大的促进商业活动与经济发展的力量,与西方基督教社会“救赎至上”及日本“家业至上”的企业家精神分庭抗礼,更具体地说,中国的家族企业由于受“血脉至上”文化的主导,并采取了诸子均分制度,发展历程总会一方面团结与分裂同时并存,另一方面产生兄弟姐妹间的积极进取、激烈竞争,令企业及经济体充满动力,因此也充满了矛盾与变量。